蛋蛋修仙记

84 回归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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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日清晨,到山上去。
    大树下的酢桨草长得格外的肥美,草茎有两尺长,淡紫色的花组织盛开,我轻轻地把草和花拈起,摘一大束,带回家洗净,放在白瓷盘中当早餐吃。
    当我把这一盘酢桨草端到窗前,看到温和的春日朝阳斜斜落下,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闻到山间凄凉流动的露气,然后我慢慢的咀嚼酢桨草,品位它的小小的酸楚,感觉到能娴逸无事的吃着如此特别的早餐,是一种不可言说的幸福。
    我看着用来盛装酢桨草的白瓷盘,它的造型和颜色都很特别,是平底的椭园形,滚着一圈极细的蓝线;它不是纯白色的,而是带着古玉一样的质感。我一直对陶瓷有一种偏爱,最精致的瓷与最粗糙的陶,都能使我感动。最好是像我手中的白瓷盘,不是高级到需要供奉,而是可以拿到生活里来用;但它一点不粗俗,只是放着观赏,也觉得它超越了实用的范围。
    如果要装一些有颜色的东西,我也喜欢用瓷器,因为瓷器会把颜色反射出来,使我感受到人间的颜色是多么的可贵。白色的瓷盘不仅仅是用来装食物,放上几个在河边小溪捡到的石头,那原本毫不起眼的石头,洗净了自有动人之美,那种美,使我觉得随手捡来的石头也可以像宝石一样,以庄严之姿来供养。
    从手里的白瓷盘,我觉得我们生在这个世界,应该学习更多更深刻的谦卑与感恩。我们住的这个地方,不管任何季节走进树林去,就会发现到处充满了勃勃生机,草木吸收露珠、承受阳光,努力的生长;花朵握紧拳头,在风中奋斗,然后伸展开放;蝉在地底长期的蛰伏,用几年漫长的爬行,才能在枝头短暂悠扬的歌。
    不管是什么生命,它们都有动人的颜色,即使是有毒的蛇、蜘蛛,如果我们懂得去欣赏,就会看见它们的颜色是多么活泼。使我们感到生命的伟大力量。
    抬起头来,看到云天浩淼,才感到我们住的地球是多么的渺小,地球上的每一个生命是多么的渺若微尘,在白色、红色、兰色的星星的照耀下,我们行过的原野是何其卑微。幸而,这世界有这么丰富的颜色,有如此繁茂的生命,使我们虽渺小也是可以具足,虽卑微而不失庄严。我们之所以无畏,是因为我们可以把生命带进我们的心窗,让阳光进入我们的心灵,洗涤我们身心的尘埃;让雨水落入杂乱的思绪,使我们橙明如云。
    我觉得人可以勇迈雄健,那是因为人并不独立生活在世界的生命之外,每一个人是一个自足的世界,而世界是一个人的圆满。自性的开启,不是走离世界,而是进入宇宙之心。我愿学习白瓷盘,收敛自己的美来衬托一切放在盘上的颜色,并在这些颜色过后再恢复自己的洁白。就好像生命的历程里,一切生活经验都使它趋向美好,但不沉溺这种美好。
    我要学习一种介于精致与朴素的风格,虽精致而不离开生活,不要住在有玻璃框的房子里;虽朴素但使自己无暇,使摆放的地方都焕发光辉。我要学习一种光耀包容的态度,来承受喜乐或痛苦的撞击,使最平凡的东西,一放在白瓷盘上,都成为宝贵的珍品。
    佛教经典常常把人喻成一个“宝瓶”,在我们的宝瓶里装着最珍贵的宝物,可惜的是人却不能看见自己瓶里的宝物,反而去追逐外在的事物。我们的宝瓶里有着最清明的空性与最柔软的菩提,只可惜被妄想和执着的瓶塞盖住了,既不能让自性进入法界,也不能让法界的动静流入我们的内在。
    我们的宝瓶本是与佛一样的珍贵,可惜长久以来都装了一些污浊的东西,使我们早已忘记了宝瓶的本来面目。不知道当我们回到清净的面貌,一切事物放进来都会显得珍贵无比。
    打开我们妄想和执着的瓶盖,这是悟!使生活的一切都珍贵无比,在是悟后的世界!试着把瓶里的东西放下,体验一下瓶里瓶外的空气,原来是相同的,在是空性!
    因此,我不只要学习做白瓷盘来衬托人间事物的颜色,我更要学习做宝瓶,即使空无一物,也能在虚空中流动香气,并释放出内在的音乐。我要在人群里有独处的心,在独处时有人群的爱,我要云在青天水在瓶,那样的自由自在并保有永久的清明。
    归彼大荒
    每年总要读一次《红楼梦》,最感动我的不是宝玉和众美女间的风流韵事,而是宝玉出家后在雪地里拜别父亲贾政的一段:
    那天乍寒下雪,泊在一个清静去处,贾政打发众人上岸投帖,辞谢朋友,总说即刻开船,都不敢劳动,船上只留一个小厮侍候,自己在船中写家书,先打发人起岸到家,写到宝玉事,便停笔,抬头忽见船头上微微的雪影里面一个人,光着头,赤着脚,身上披着一领大红猩猩毡的斗篷,向贾政倒身下拜,贾政尚未认清,急忙出船,欲待扶住问他是谁,那人已拜了四拜,站起来打了个问讯,贾政才要还揖,迎面一看,不是别人,却是宝玉,贾政吃一大惊,忙问道:“可是宝玉么?”那人只不言语,以喜似悲,贾政问道:“你若是宝玉,如何这样打扮,跑到这里来?”宝玉未及答言,只见船头上来了两人——一僧一道——夹住宝玉道:“俗缘已毕,还不快走!”说着,三个人飘然登岸而去。贾政不顾地滑,疾忙来赶,见那三人在前,哪里赶得上,只听得他们三人口中不知是哪个作歌曰:
    “我所居兮,青梗之峰;我所游兮,鸿蒙太空,谁与我逝兮,吾谁与从?渺渺茫茫兮,归彼大荒!”
    读到这一段,给我的感觉不是伤感,而是美,那种感觉就像是读《史记》读到荆柯着白衣度易水去刺秦王一样,充满了色彩。试想,一个富贵人家的公子看破了世情,光头赤足着红斗篷站在雪地上拜别父亲,是何等的美!因此我常觉得《红楼梦》的续作者高鹗,文采虽不及曹雪芹,但写到林黛玉的死和贾宝玉的逃亡,文章之美,实不下于雪芹。
    贾宝玉原是女蜗炼石补天时,在大荒山无稽崖炼成的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的顽石之一,没想到女蜗只用三万六千五百块补天,余下的一块就丢在青梗峰下,后来降世为人,就是贾宝玉。他在荣国府大观园中看遍了现实世界的种种栓桔,最后丢下一切世俗生活,飘然而去。宝玉的出家是他走出八股科考会场的第二大,用考中的举人做为还报父母恩情的礼物,还留下一个腹中的孩子,走向了自我解脱之胳。
    我每读到宝玉出家这一段,就忍不住掩卷叹息,这段故事也使我想起中国神话里有名的顽童哪咤,他割肉还母,剖骨还父,然后化成一道精灵,身穿红肚兜,脚踏风火轮,一程一程的向远处飘去,那样的画面不仅是美,可以说是至庄至严了。《金刚经》里最精彩的一段文字是“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我觉得这“色”乃是人的一副皮囊,这“音声”则是日日的求告,都是有生灭的,是尘世里的外观,讲到“见如来”,则非飘然而去了断一切尘缘不能至。
    何以故?《金刚经》自己给了注解:“如来,若来若去,若坐若卧。”“如来者,无所从来,亦无所去,故名如来。”我常想,来固非来,去也非去,是一种多么高远的境界呢?我也常想,贾宝玉光头赤足披红斗篷时,脱下他的斗篷,里面一定是裸着身的,这块充满大气的灵石,用红斗篷把曾经陷溺的贪嗔痴爱隔在雪地之外,而跳出了污泥一般的尘网。
    贾宝王的出家如果比较释迦牟尼的出家,其中是有一些相同的。释迦原是中印度迦毗罗国的王子,生长在皇室里歌舞管弦之中,享受着人间普认的快乐,但是他在生了一子以后,选个夜深人静的时候,私自出宫,乘马车走向了从未去过的荒野,那年他只有十九岁(与贾宝玉的年纪相仿)。
    想到释迎着锦衣走向荒野,和贾宝玉立在雪地中的情景,套用《红楼梦》的一句用语:“人在灯下不禁痴了。”
    历来谈到宝玉出家的人,都论作他对现世的全归幻灭,精神在人间崩解;而历来论释迦求道的人,都说是他看透了人间的生老病死,要求无上的解脱。我的看法不同,我觉得那是一种美,是以人的本真走向一个遥远的、不可知的,千山万叠的风景里去。
    贾宝玉是虚构的人物,释迎是真有其人,但这都无妨他们的性灵之美,我想到今天我们不能全然的欣赏许多出家的人,并不是他们的心不诚,而是他们的姿势不美;他们多是现实生活里的失败者,在挫折不能解决时出家,而不是成功的、断然的斩掉人间的荣华富贵,在境界上大大的逊了一筹。
    林清玄散文集《云在青天水在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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