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烟火时

    第七章
    车子很快停在世纪门口。
    纪宝下车后，叫了计程车回齐家，方子然和齐川在外会友，陈管家看她快速上楼时面色不郁，没敢跟在她后头，纪宝拖了行李箱收拾东西，部分衣物被她不小心收拾时掉落在齐户衣橱里，她伸手去拾，却触到厚重的黑色封皮，翻开看才发现是一本影集，搁的很隐秘，久到出现质感。
    她这才回想起齐户早年沉迷摄影，上到齐川下到家中的园丁都被他拉去当了人像模特。
    说是早年也不过是纪宝刚来那一年，女孩子刚升初一对学校宿舍还有点憧憬，自告奋勇地跑去住校，结果没过一周嚷嚷着食堂不好宿舍床小，又跑回家了。
    那时齐户握着一台莱卡已经入门在思索着如何构图了，少年心中很有想法，看了几本黛安·阿勃丝的影集后，于是曾妄图从照片里表现什么美好纯真积极向上，不存在的！
    纪宝有时做完家庭作业闲着没事去看他新洗的图，她的小心思浅，翻来覆去的点评也不过那么几句。
    偶尔翻到有意思的，“咦？这个猫怎么只有半截身子。”
    “收容所里见到的，说是虐猫的去了它剩下两条腿和尾巴。”
    齐户瞟一眼，手里不忘摆弄他的相机。
    纪宝由着他的言语半晌回，“难怪它的眼神透出钢铁意志般的坚定，原来心灵经过侵蚀和灵魂受到冲击，通过剩下的完整来折射它已有的残缺，让人感受到深深的重创……”
    齐户:“……”
    那段时间纪宝的语文成绩可谓是进步飞速，时常还看个伍尔芙和方子然一同探讨人生。
    十二三岁亲情的缺失像是有了一小块弥补，对于人生的理解也不过就是此刻仅仅对于将来的憧憬。
    “户哥会成为一个摄影师吗？”纪宝和方子然乘着园子里的秋千椅上晃荡。
    方子然望了望远方正一动不动准备捕捉麻雀镜头的齐户，摇了摇头，带着些怅然说，“这只能是爱好。”
    “那他好棒！又掌握一门技能，怎么能这么聪明，学什么都会。”纪宝带着些羡慕，言语一转，“成为这样的人一定很累，毕竟有太多事都身不由衷。”
    方子然半是讶异地看着她，却也理解她的早慧，“技能是会伴随一生的东西，可是想要有造诣他花在这上头的时间和心血就得多了，现实是不允许的。”
    纪宝正思索方子然话语，看见齐户拍完正站在树下发呆，真是难得一见的模样，忍不住和方子然打了招呼跑了过去，兴致勃勃地问他拍到了什么。
    树下落了几只小麻雀，无一例外都是尸体，极其弱小干瘪，有的渗了点血液出来，猩红的流入泥土里。
    “好可怜。”
    纪宝看着这场景，脑子里涌出些恶寒，抬眼望去，树上的高处一对麻雀沉默地抓着树枝，不远处是它们的巢穴，空的。
    “它们是作品。”齐户调出几张图给纪宝看，小麻雀原来不是自己掉落，而是由日夜哺育、辛勤喂养的父母推下去的。
    “不过，失败了。”
    齐户脸上涌现了一丝坚毅，调出最后一张，“你看，它们还是有过悲切的，不过鸟的感情世界挺简单，生儿育女只是任务。”
    纪宝抬头，树上的麻雀早就不知飞去了哪里，回头齐户已经找了土处理尸体，青年极少显现出不耐烦，做什么都一个德行，那自然在她眼里是无比帅气的。纪宝觉得他一直在隐忍，等着厚积薄发也不知是为了什么，明明一帆风顺的人生倒像是经历了大起大落似的。
    “你前段时间说拍我，什么时候拍啊？”纪宝眼里流露出笑意，刚刚的惧意来的快也消的快。
    “今晚，拍了就封机。”
    纪宝被他的毫不在意惊到，“早就想好了吗？真荣幸，我居然成为了你最后的作品。”
    齐户看见她低下头后部分埋在阴影里的五官，记忆里都带着熟悉，“不是作品，不过纪宝小姐晚饭记得少吃点。”
    “好的，齐户先生。”纪宝一下又笑的调皮，青春里少女的活泼展露无疑，连带着齐户嘴角都挂着笑意。
    摄影总有一个主题，纪宝摸不准齐户想表达什么，道具毕竟只有地上的一块黑色丝绒，摸上去硬硬的，透不过一丝光影。
    “我做什么？”纪宝看着屋里的一片空地，有些犯难。
    齐户锁了门，开了准备的灯，白光很亮，映得出纪宝黑色瞳仁。
    “□□，坐着或躺着。”齐户在准备相机，声音里些许刻薄。
    纪宝没想到他言语这么直白，有点羞赧，“艳照啊？”
    半晌，脑子里已经做出激烈斗争，脱与不脱？
    艺术家脑子里做这些当然是没有半分□□的，更何况齐户的为人她还是了解的，犹豫了一分钟，却瞥见齐户抱着相机等了她一分钟。
    纪宝今天穿的裙子，十分方便，她伸手摸到侧边拉链，空气里传来些许声响。
    齐户目不斜视，听见她弱弱的一句，“我准备好了。”
    再映入眼中就是少女的胴体，黑白照应得鲜明，纪宝正歪着头拆着扎了辫子的头发，落下来蓬蓬茸茸的搭在身后，她屈着膝盖和腿，刚好半遮着不该露的部分，脑中潜意识即使还对男女分界不是很明显，却也知道差异化体现在哪里。
    齐户举着镜头，开始缓慢抓拍。
    “要笑吗？”
    “要比V吗？”
    “要嘟嘴吗？”
    纪宝看不见镜头后面齐户的表情，心也慌慌的。她坐直身体，将所有坦露，像是一下子卸去所有防备与折辱，神情也慢慢有些严肃。
    “我有点怕，齐户。”
    齐户露脸看她一眼，像是照顾她的心情，“怕什么？”
    “像是波塞冬失去三叉戟和海豚。”纪宝脑子里浮现出这么个比喻，“被废弃的人生会有什么值得牵挂。”
    “傻子，海在那里。”
    齐户的笑容出现得极快，“乖，自然点。”
    真是明晃晃啊，就那样掉落在她心上。
    纪宝撑着脑袋半蹲着注视镜头，想象着如果镜头后的这个人是她的该多好，年少时的天真无邪总应该有人等着告诉是被原谅的，哪儿有什么情窦初开，恍然生命开始充斥出现他的存在时，就需要懂得，这是该抓住的。
    “齐户，我想躺着。”
    纪宝找好位置，慢慢躺着没温度的黑丝绒，光有些强烈，她反手遮着眼睛，透过丝丝微光看见齐户的镜头伸展来。
    正发育的身体生长的很缓慢，不露声色地就刻意留下痕迹。
    小山包，杨柳条，蜿蜒河。
    像是开始无声的流淌，慢慢的进入齐户内心丛生的渴望，一切又急速沉浸渲染落在深海里。
    “好了。”
    齐户放下相机，递给她衣物。
    灯光一下全灭，纪宝陷入黑暗里，落进一个等了很久的温柔怀抱里。
    衣服还抱在胸前未开始穿。
    不着寸缕的后背慢慢被人抚摸，她从僵硬到自然，心跳也一下一下加快，感受到后面那只手快要把她揉近骨血里。
    至此今夜里所有发生的故事一下有了可供叙述的开头。
    纪宝退离一步摸摸索索开始套裙子，“主题是什么？”
    黑暗做了掩饰，两人都有些带着沉默地心照不宣。
    终于，他说出考虑了很久用来结束的主题。
    “海的女儿。”
    纪宝后来每年都会由齐川提醒，去拍一套生日写真，留的图都不多。她翻了翻，发觉这影集是从她出生到现在的照片，按照年纪顺序排列，小时候的应该是新洗，因为原版在她那里，只是十二岁的却是空白，什么都没有，仿佛当时他说出口的海的女儿成为现实。
    如今想起，青春剪影里开始成长的少女，懵懵懂懂开启的爱的认知，这一切倒像是巨大的讽刺。
    齐户连她成长时，对自身拥有的爱的权利都剥夺，纪宝反复提醒着自己清醒，放回影集到原处，收拾完东西后头也不回地提着箱子出了齐户的房间。
    离开齐家，她只会变得一无所有，纪宝却觉得轻松，像是逃脱某人精心建造使她停留在原地的尘笼，或许只有早早抛弃十二岁时牵着她手的那个人，之后的人生才会出现新的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