诡语夜谈：咏叹调

“我为沙门，处于浊世，当如莲花，不为污染。”
    睡眠不足会头疼，睡多了也会头疼。我从头疼中醒来，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应该是很久很久，沉睡时耳边一直有个声音重复说着那句话，我走在一条漫无边际的陌生小路上，路两旁是灰黑色的十字架和墓碑，巨大的夜幕倾盖下来，我像一只渺小的蝼蚁。
    我在床上发了好一会儿的呆，才拿起梳妆台的镜子，看到自己那张熟悉的脸以后，总算松了一口气。手上，脸上那些奇怪的东西通通不见了。只是手臂上的伤口被包扎的，很丑，一看就是出自千夜的粗糙之手。
    门被人推开，千夜端了碗小米粥进来，我拿起汤匙舀着粥，问他，“我睡了多久？”
    “三天吧。”他翘了翘唇角，美目流光，改口道，“也可能是四天，我又不是你的保姆，哪有功夫总看着你。”
    我点点头。
    他说的对，这只是他说的最后一次帮我，他能够这样待我，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青绯呢？”
    “怎么，你想他了？”
    “嗯，想他死没死。”
    “Yep。他在人间有很重要的身份，你杀不了他，我却不能杀他。”
    “那他去哪儿了。”
    “你是不是看上他了，他有我帅？”
    每次他这样笑的时候就是不愿再说下去了，我喝了一口小米粥，觉得胃里十分舒适。大白天的，屋里的窗帘却都遮得死死的，一丝光线也没有照射进来。那层纱帘不知道去哪里了，换成了一层紫色的蕾丝窗帘。
    喝下半碗小米粥，我问千夜，“我是不是见光易分解？”
    他做了个惊讶的表情，没有吱声，示意我继续说下去。
    我叹口气，“青绯那天说的是我没了一魂一魄吧，我也不傻，就像很多事情我都知道但是不会放在心上一样。”
    那天我从窗子跳出去跑到客厅，那么几步远的距离，我只见到十几秒钟的阳光，可是我的皮肤却变成了那样，脸还险些毁容。联想青绯说的那番话，不难想出，那个没了一魂一魄，就算拿回那盏灯魂也没救了的人，就是我。
    “我没救了对吗，我以后都不能见到可爱的阳光了。”
    “阳光有什么好的，能活着难道不是最好的。”
    “你懂个屁。”
    “以后出去带把伞，江南的晴天也不是那么多嘛，雨季你就不用顾忌了。”
    “我丢失的魂魄真的回不来了？”
    “安逸，对不起。”
    我抿住唇，千夜极少用这样温柔而严肃的语气跟我说话，所以可想而知，一个字典里从来没有正经两个字的人突然变得正经起来，事态该有多严重。
    我把粥碗放到床头柜上，抱着腿哭了起来。我这么年轻，以后那么漫长的时光里我都见不了阳光，这简直比杀死我还要难以忍受。我压抑了好久的情绪终于爆发，就算是世界末日到了，所有人都无路可走，只能等死，我也要哭个尽兴。
    哭了好久，哭到眼里再也流不出来泪水，我才缓缓抬起头，千夜用一种异样的目光打量着我，我抽泣着看着他，刚才哭的时候太忘我，几乎忘记了他还在这里。大概是因为我的眼睛肿成了桃子，他伸手擦干净我脸上的泪水，说，安逸，我跟你开玩笑的。
    有谁知道从地狱一下子到了天堂的感觉？
    我愣了几秒，忽然朝他大喊，眼泪顷刻间飞溅而出：“你这条坏心眼的色龙！你知不知道你一个玩笑我差点就哭死了！你怎么不去死啊……”
    他捉住我两只不断打向他的手，我以为他会趁机把我抱进怀里，脑子里已经想好了只要他抱我，我就一口咬在他脖子上，我难受了他也别想好受。可他只是那么平静的看着我，然后将实话和盘托出。
    青绯本是条伏龙，不知何故他的肉身被毁，灵魂就附在一只灯魂身上，时间久了，他就吃掉灯魂，完完全全将他的躯壳据为已有。那盏莲花灯学名叫灯魂，能够把人残缺的魂魄补起来。只是在数百年前，这盏举世无双的灯被一分为二，千夜手里的是一部分，剩下的就是被青绯吞进肚子里的那朵水晶莲花。青绯也想独吞这盏灯，所以他就用我做引，让我吸入他的妖气怀了那个鬼东西，腹中的东西会吸食我的魂魄，好在千夜发现的早，它只吃了我的一魂一魄。
    人没了一魂一魄，不会变成行尸走肉，但是会畏光，站在阳光下会有焚心灼身的痛楚，光线越强，痛苦越大。我以为的那些猫藓一样的东西，其实就是皮肤被灼伤了。青绯知道我如果快死了千夜一定会用灯魂救我，他想伺机抢夺，却没有想到自己不是千夜的对手。
    千夜的“事实”就说到这里，点到为止。我也没有说什么。他不知道青绯给我讲过一个光怪陆离的故事，我也不知道他跟青绯之间那番听不懂的对话有什么爱恨纠葛。我这个人就是这样，几乎从不看八卦新闻，对别人的事情也不感兴趣。
    我天生凉薄。
    两天后，我的魂魄完全“补”好了，那盏灯魂被千夜收了起来。客厅那些被毁掉的家具全部焕然一新，都是一些实木的，看起来很值钱，千夜表示这都不算什么，因为刷的是青绯的信用卡。他留他一条命，自然不会放过他的钱包，家里该换的不该换的都焕然一新。
    房间的厚重窗帘换回了纱帘，微风穿过纱帘，阳光毫无保留的照到地毯上，我站在窗前沐浴阳光。外面街上有脱下棉衣换上轻装的人群走过，春风十里扬州路，一个季节一个季节的走过来，这才是生活。
    千夜要走了。我就是被他找来的搬家公司的工人吵醒的，穿着睡衣，趿着拖鞋，长发缭乱的倚在门口看他们进进出出，把他房间里打包好的一个个大箱子搬到厢车上。
    “Hello，美女，是来欢送我的吗？”他从楼上晃晃悠悠的走下来，走到我身边揽住我肩膀，也不顾来来往往的眼光，问我，“以后有什么打算？”
    “先回趟北京。”
    “Yep。大小姐终于决定回去相亲了。”
    “是呀，老大不小了，再不相亲就老了。”
    “还回来吗？”
    我叹口气，“不知道呢。要是合适的话就留在北京，不合适的话就回扬州工作吧。”
    “Yep。你也是个有计划的人了。”他笑得眉眼弯弯，扯了扯我的头发。
    我白了他一眼，“人家一直很有计划的好么。”
    “哎，箱子别给我磕到了。”千夜跟我说话的时候一直在盯着他们搬运他的宝贝们，见状走到两个抬箱子的工人面前，检查了一下自己里面的东西有没有损坏，一个劲儿的嘱咐他们小心些。
    我叫他，“小夜。”
    “What’s up?”
    我笑了，“你啥时候报了英语班？”
    “我可是跟第一个来到这里的外国人学的，师出名门。”他颇为自豪的抬了抬下巴，走过来问我，“啥事儿？”
    我组织了一下语言，说，“你不是答应我，离开之前要消去我有关你的记忆吗？”
    “这件事呀，”他撩了撩额前的刘海，转身进了我的房间，然后叫了声傻乎乎呆在原地的我，“还不跟过来？”
    我进去后，门砰的从后面关上了，吓了我一跳。
    他一手点在我的脑后，如玉的眼眸异常幽深，唇角牵起，笑得妖娆多姿，像风中的西番莲，地狱的曼珠沙华，天上的白云，水中的明月。
    “安逸。你醒来以后就不会记得千夜，不会记得每年你忘掉自己的生日他却给你永远记着的千夜，不会记得牵着你的手走过瘦西湖的千夜，不会记得没有伞带你一起跑回家的千夜……我们之间这么多的回忆，全会忘掉。你不后悔吗。”
    “那么安逸，希望以后的你，一世安逸。”
    他没有给我回答的机会，也没有给我后悔的余地。他说完这些话，我就一头扎到了他怀里，睡了过去。心里有惦记的事情总是睡得不踏实，我在梦里哭得天昏地暗。如果没有千夜，那我们朝夕相处的这三年多算什么，我又算什么。
    在梦里却能清楚的知道醒来后就会忘掉他，所以会哭。但是我为什么要哭呢。我明明是那么凉薄的人，我没有任何人都能活下去，每一位亲人离世我都不会掉眼泪。我的世界从来都只有我一个人。我为什么要哭呢。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此刻不愿意醒来。
    再次醒来已经是第二天，我趴在卧室的地毯上，身上盖着千夜的蓝色帽衫。
    熟悉的爱马仕香皂的味道，可是他人却已经走了。
    我揉了揉发疼的脑袋，觉得好像哪里不太对劲。
    千夜昨天搬走了，搬去哪里我不知道，天南地北，人海茫茫，以后可能再也不会见到。
    我跟他说走之前抹掉我的记忆。
    他伸手用力点在我的脑后，我就睡了过去。
    他跟我说醒来后就不会记得。
    他问我会不会后悔。
    他希望我一世安逸。
    我连送别的话都没来得及说出口他就走了，可是我竟然还记得他。
    记得我们在一起的点滴。
    记得遛弯时他被广场舞大妈强行拉去当领舞。
    记得我住院时他把带给我的水果送给了临床的漂亮妹妹。
    记得他每一句带着□□味道的混账话。
    心里突然涌出一种陌生的情绪，像在庆幸，像失而复得。我何必要离开就忘记？
    地球没了谁都照样转，有人离开就有人到来。
    千夜，不过是我平凡生活里一段精彩的回忆，虽然心疼，虽然短暂，虽然美丽得像烟花一样。
    三月底的时候，我收拾简单的东西，拉着新买的行李箱，锁上铁门的大锁。再看一眼这间老屋，窗子擦得雪亮，千夜养的那盆绿萝已经枯死在阳台上，花圃里的春草冒出新芽，一切都是新的。
    三年前我在这里找到了抚慰伤口的欢乐时光，三年后我依旧孑然一身的离开这里。
    我是安逸，我会一直向前走，不回头。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