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重锦官城

第209章


    他们虽然惯于逢迎,但夸赞阿寒的这几句话却是发自肺腑。新立的这位太子善良却果决,温和不懦弱,的确是个德行极佳之人。
    皇上眉头不肯松开,道:“朕薨了之后,有几道旨意需得你们帮着宣之于众。”
    莫诚听得胆战心惊,乍着胆子道:“皇上,臣斗胆一问,皇上要宣的密旨当中,是不是有一道殚压澜王世子的旨意?”
    皇上冷着脸驳斥道:“什么时候朕的决议容得臣子来置喙了?”
    莫诚异常决绝地跪下,“皇上,忠言逆耳,就算您今日降罪于臣,臣也不得不奉劝皇上一句:皇上万万要审慎!您莫要忘了,太子身子特殊,需得澜王世子来帮着维持清明——”
    这件事除了当日在云隐书院目睹了蕙妃之事的人之外,只有少数几名近臣知道。
    皇上病气上涌,闭了闭眼,并不接话,阿寒初刚上位,根基不稳,惟谨父子在朝中势力盘根错节,终是一患,若不是为了阿寒的清明离不开蔺效的缘故,岂会只是调离长安这么简单,他会直接将他们父子二人连根拔起,永绝后患。
    “澜王世子磊落坦荡,若有谋反之心,早在上回长安大乱之时便会筹谋,何须等到太子登基之时?”王行知见皇上情形不对,也在莫诚身旁跪下,苦劝,“而且世子妃与太子师出同门,情同手足,若皇上无故出手对付世子,一来会陷太子于不义,伤了世子妃跟太子之间的感情,二来世子恐怕也会冷了心肠,原本没有不臣之心,也会被皇上给逼出不臣之心呐。”
    皇上叹息道:“你们说的,朕何尝不知道,可是太子的病根握在惟谨手中,惟谨又委实有胸襟手腕,若任凭他留在太子身边,朕怎么也放心不下。就算他眼下没有二心,天长日久,人心难测,谁又能保证他不会生出二心?若到时候他辖制阿寒,乃至谋逆,阿寒又该如何自处?”
    王行之和莫诚语噎。
    皇上道:“朕不会拿惟谨怎样,他是朕的侄儿,朕看着他长大,不过想将他暂且支离太子身边,等太子坐稳朝纲,再重新将他召回长安就是了。”
    说完,拟定旨意,令莫诚等人将旨意暂且收下,只等太子登基之日,便当着朝臣颁布旨意。
    做完种种安排,又将阿寒唤至床畔,告知他道:“你阿娘转世之后,务必到朕灵前告知朕一声,朕这辈子亏欠她良多,下辈子无颜再面对她,若你得了你阿娘的去处,知会朕一声,只要知道她过得好,朕也就放心了。“
    阿寒淡淡应了。
    是夜,皇上驾崩。
    那道密旨还未交至毫不知情的太子手中,便已有人悄悄呈送给了蔺效。
    蔺效早已清楚事情来龙去脉,不必打开,也知道无非是将他明升实降、远远调离长安的旨意,以求最大限度清除太子身边的隐患。
    倘若他身上没有另一块女宿令牌,皇上无需顾忌太子的三年固阵之说,这上头写的多半就是赐死他的旨意了。
    他讥讽一笑,这就是帝王之家,利益永远凌驾于亲情之上,信义随时可以用来出卖。
    将密旨放于灯上点着,他鄙薄地看着跳跃的火焰,皇伯父当真尸毒入心,全无心智,倘若他若存心要造反,又岂是区区几道旨意能压得住。不说别的,阿寒明日能否顺利登上帝位,就全在他一念之间。
    纸张极为脆薄,点火之后,火苗很快将密旨烧得蜷缩卷曲,转眼便化为他脚边的一堆灰烬。
    他跨过灰烬,走到门边,外头早有宫人捧着缟服在外侯着,见蔺效出来,忙上前帮蔺效着上缟服。
    蔺效任凭宫人伺候穿衣裳,淡淡看着覆盖着厚厚白雪的庑殿顶,不必回头,他也知道有人在一旁等候他拿主意,沉默良久 ,开口道:“皇上殡天,四处发丧,筹备太子登基之事。”
    那人应声,下去安排。
    蔺效冷冷看一眼身后的含元殿,人人只道帝王家繁花似锦,恐怕没人知道有人根本不稀罕生在帝王家,他已经无从选择自己的出身,但倘若可以,这辈子他都不会愿意子孙后代再卷入这样的争斗中来。
    皇上驾崩,吏民数百,皆缟服送丧。
    数日后,阿寒继位,改国号为隆元。下旨封蔺效为成王,另赐成王府。
    过两日,缘觉等人做完最后一场法事,帮洗清怡妃命格中的罪孽之后,便请清虚子开始换魄阵最后一步,揭开镇压蕙妃的灵符,送她上路。
    这阵法需得三日三夜方能完成,阿寒跟刘冰玉守在阵法之外,从头到尾含泪看着蕙妃的尸首,足足三日三夜未合一眼。
    等阵法完全结束后,阿寒便下令满天下去找寻恰好那个时辰出生的婴儿。
    沁瑶知道此事之后,密切关注进展,每日蔺效回来,便缠着他打探最新消息。
    所幸事情远比几人想象得顺利,不出半月,便在长安城郊一户读书人家寻到了恰好那个时辰出生的婴儿。
    清虚子和缘觉得到消息,连夜跟着阿寒第一时间赶到那户人家,却是户读书人家,因祖上有恒产,家境殷实,夫妻自小订亲,鹣鲽情深,可惜成亲数年一无所出,一朝得女,恨不能捧在手心,待之如珠如玉。
    等孩子抱出来,是个女婴,生得白胖结实,缘觉和清虚子凑近一看,一眼瞥见孩子耳垂上的朱砂痣,跟阿绫生前一模一样,越发笃定。
    去别处打探回来的人回消息说,说来也怪,那晚那个时辰出生的婴儿,别处均未发现,独有长安城郊这一个。
    两口子知道阿寒的身份之后,顿时有些手足无措,眼见年轻皇帝及一僧一道只顾对着襁褓中的孩子泪流满面,更是面面相觑。
    阿寒见婴儿脸上一片祥和,已再看不见半点怨悲之意,心中悲喜交加,哽声道:“阿娘上辈子被皇权害得郁郁寡欢,最后还落得被奸人所害的凄惨下场,这辈子便让我这做儿子的用皇权护她一世安宁,再不让她受半分委屈。”
    清虚子和缘觉红着眼圈,满心怅惘,重重地叹口气。
    ————
    一年多以后
    正是长安春日,思如斋里牡丹、茶花开得正艳。
    院中站了好些下人,全都围在温姑身旁,害眼馋痨似的看着她怀中那个虎头虎脑的小郎君。
    这孩子不过半岁大小,生得粉雕玉琢,胖乎乎的白糯米般的脸颊,一双眼睛如洗过的黑玛瑙似的,又圆又亮,漂亮得惊人。
    他身量比同月的婴儿来得高壮,被温姑稳稳当当抱着,胖乎乎的小手里抓着一朵刚被他残忍揪下来的牡丹花,心不在焉的,不时转动小脑袋往院门口看。
    “我们小阿大在等阿娘回来呢,是不是?”温姑努着嘴笑问他。
    阿大听了这话,仿佛被挑起了说话的兴致,胖胖手指头往院门口一指,开口道 :“哒哒,啊,哒哒哒。”声音清脆如豆,听得人心都化了。
    可惜他奶声奶气说了一大串,手舞足蹈,架势摆得颇足,发出的却全是“啊”、“哒”的声音,好比天书。
    温姑却仿佛听懂了似的,忍笑附和道:“阿大在告你阿娘的状是不是?阿娘出去了这么久,我们阿大都想阿娘了,阿娘怎么还不回来呀。”
    阿大呜了一声,脸上露出极委屈的意思,凑到温姑跟前,用黑葡萄似的眼睛看着她,胖乎乎的手也跟着轻轻拍打温姑的脸颊。
    温姑可受不了这样装可怜的攻势,每回被这孩子盯着这么一看,她就再也没办法硬起心肠了,“阿大乖乖的,你蒋三伯伯明日大婚,你父亲和阿娘去卢国公府帮忙去了,这个时辰估摸快回来了,咱们阿大再等等,阿娘该回来的时候自然就回来了。”
    话未说完,果然听到后头传来沁瑶的笑语声:“阿大。”
    阿大听到这声音,眼睛一亮,在温姑臂弯里一拧身子,张开白藕般的胖胳膊,直要往沁瑶怀里钻。
    沁瑶笑着快走几步,上前接过阿大,在他胖鼓鼓的脸颊上连亲了好几大口,抱着他一边往房里走,一边问:“阿娘不在家的时候,阿大乖不乖呀?”
    阿大笑呵呵的,献宝似的将手里的牡丹花举给沁瑶看。
    温姑在后头看见,头疼似的闭了闭眼。早知道王妃这回回来,就该早早替小公子将罪证毁尸灭迹才行。
    果听沁瑶怒了起来,“这可是你皇舅舅令人从宫里送来的,阿娘都还没用来摆牡丹宴,怎么就被你这小家伙糟蹋成这样了?!”
    啪——轻轻地拍打屁屁的声音。阿大献殷勤不成,屁股上反倒挨了一巴掌,撇了撇嘴,甚觉委屈。
    娘俩正大眼瞪小眼,就听后头传来一叠声的请安声,“王爷。”蔺效也回来了。
    阿大听到父亲回来了,立刻如蒙大赦,又唔哇唔哇地要往蔺效怀里去。
    蔺效接过阿大,高兴地将他举高,问他道:“好小子,在家里做什么呢。”
    阿大兴奋极了,咯咯咯直笑,双腿不老实地试图往蔺效肩上蹬,蔺效素喜洁净,此时却混不在意,干净的宝蓝色的袍子立刻被踩了几个小黑脚印。
    沁瑶见了,愈觉胸闷。
    一家三口到了屋里,蔺效将阿大丢到窗下的榻上,榻上的小几早已撤掉,现如今放了许多阿大的小玩意,阿大刚一被父亲放下,便自动自觉地爬到正中间盘腿坐好,扒拉了一堆玩具在跟前玩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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