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浮尽处不荒芜

36 挑明


悉心计划的后续,全都没有派上用场,只那一见,风萧寒自然而然地,就把她带进了宫,放到了他的身边。
    他也问过她为何被追杀,她说了,按照计划那样说了,玉家、仇人、恩怨。
    她不知道他有没有去查她,就算查,也是查不出什么的,一定和她所说无二,千里堂这点能力还是有的。
    终究,她还是没有背叛千里堂,没有背叛慕沉衍,就算她即将要伤害的人,是袖手临风庄的花朝公子,但他也是,涤风国掌政殿下风萧寒。
    她是直接住在他的沿信宫中,他说,他不放心把她放在别处,深宫大院内,人心不古,而她又是这样的性子。
    他照常上朝,照常批奏折,只是,一有空他便去陪她,在宫内,他跟着她种海棠花,费尽心思从全国各处寻些新鲜玩意儿来给她,生怕他不在的时候她无聊,若是出宫,他必然会带着她,带她去看残阳如血、夕阳戈壁,带她去看佛陀花海,带她去寺庙祈福,求她一世安康,带她在雪山上守了一天一夜,就为亲眼见一见那世人说得神秘而美丽的三尾雪狐……
    他的随从说,殿下这么久了,终于像个正常的世家公子了,玉瑟想,他本来就是这样一个会玩儿的人,从前在袖手临风庄一直如此,此时,多半是身份禁锢了他吧。
    沿信宫的宫婢说:“从前殿下常常都是一个人待着,脸上也总不见个笑脸,可打姑娘你来了之后啊,感觉殿下整个人都变了呢,我都快不认识殿下了。”每当这时候,玉瑟心里都会异常难受,他对她这样好,而她却一直在骗他。
    这么些日子以来,她在他身边,确实得了不少消息,往往出宫的时候就捎带给了鸾姨,叫她给传回去,而他,似乎对她全然没有戒备。
    在宫内待久了,她又没个名分,日子渐远,流言蜚语也渐起,她终日在沿信宫中,倒是没人敢来扰她清净,但是,终究还是逃不过她的耳朵。
    一如往常,风萧寒在她院子里陪她吃饭,却只时不时扒拉几筷子,并没有真正吃多少。
    玉瑟笑道:“怎么了?不合口味吗?”
    “瑟儿,我……”
    “吞吞吐吐可不像你的作风。”
    此时的他不知怎地,竟全然没了以往妖精一般难缠的性子,倒还像个不知所措的孩子。
    他深吸了口气,眼睛一闭再一睁,似乎调整好了情绪,缓缓却坚定说道:“瑟儿,你嫁我好不好?不论今后如何,我的身边都只会有你一人。”
    玉瑟咬着筷子静了许久,他就一直屏住呼吸,等待她的回话。
    他不知道的是,她不可能嫁他的。
    玉瑟付之一笑,笑得很是明媚温暖,但心底有多难受,只有她自己明白,她说:“其实我并不介意宫里面那些谣言的,你……也不用为此伤神劳心了。”
    眼下一丝晦暗闪过,但他继续说道:“我并非作此考虑,我是认真的,出自真心。”声音却有些喑哑了。
    玉瑟眨眨眼,低下头扒饭,再没有说话,后来,他便走了,日子还似从前,他对她依然那么好,只是,他再没有提过这件事。
    可是,怎么能一样呢,玉瑟知道,一切都不一样了。
    上次她出宫的时候,鸾姨告诉她,莫止唤她回去,京内有事需要她,但是要她办的最后一件事,便是,格杀,此外给了她一个小瓷瓶,瓶里面有什么,她自然明白。襄沅城中时局不稳,以风萧寒的机敏,若是此时进军,洗云国必定损伤严重,所以才下了这个命令,并且,莫止不相信,这么久了,她的身份还没有暴露。
    如今已快子时,风萧寒仍在他书房之中批阅奏折。
    这样的月黑风高夜,最适合无声无息地杀人了。
    玉瑟自小厨房里拿了一碗莲叶羹给他送过去,她端着莲叶羹,一步一步走得极小心。
    待走到他面前,她如常般微笑道:“这么晚了肚子应该饿了,吃点儿宵夜吧。”然后便把瓷碗递给他。
    她神思异常恍惚,说话时声音颤没颤,拿碗时手抖没抖她都不知道。
    风萧寒接过,正准备吃的时候,她却突然打断道:“这么晚了吃东西肚子会不会不舒服?干脆不吃了吧?”
    他笑答:“别,刚好饿了,吃一点儿也无妨。”然后就着勺儿吃了几口,玉瑟再没有拦他。
    随后玉瑟坐在一旁,看灯下的他,不知不觉,眼前竟然模糊了,可终究她还是忍着,没有掉下泪来。
    大约等了一炷香,风萧寒放下手中奏折,走到她面前蹲下,就这样看着她笑。
    玉瑟终于忍不住了,一把抱住他,在他身后,无声无息婆娑了泪眼。
    熟悉的声音响起,还似从前一般吊儿郎当:“怎么?今日念着我的好了。”
    玉瑟稳了稳情绪,偷偷擦了擦眼泪,松开他笑说:“太晚了,你回去休息吧。”
    “要不?你和我一起?”他调笑道。
    玉瑟无心理会他,起身径自回了自己院子里。
    刚刚踏出他的书房门,再也忍不住,眼泪似珠帘似得不断地往下落,她疾步而行,越走越快,走入无边的黑暗里。
    她回到院中,摒退宫人婢女,未曾点灯,搬来几坛酒,就着眼泪喝下去,她自己也嘲笑自己,今儿怎么这么不争气,从前二十余年,何曾哭过?何曾手软过?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她以为岁月早已静止,停留在那十年。
    忽听‘咯吱’一声响,似乎有人推开了她紧闭的房门,月光从外面洒进来,给这一室漆黑带来了些许明亮,她靠在椅子边上,醉眼醺醺,看着门口那人,月华如练,斯人如此,应有何求?
    他逆着光,她看不清脸,就算看得清她估计也认不得人,醉成这样,哪里还有什么清醒的余地。
    但她就是执拗地喊着:“花朝,花朝……”
    门口的人一步一步走过来,在她身旁蹲下,轻轻抱着她说:“乖,我在这儿。”
    她又哭又笑,不知道嘟囔了些什么,最后一把从他怀里蹭出来。
    她晕乎乎地看着眼前人,晕乎乎地问:“喂,你知不知道花朝是谁啊?”
    见他点头她又才笑说:“你知不知道他有多好?他是这世上最好的人。”她说这话的时候眼里很是温柔,仿佛是把星光揉碎了放进眼中。
    他闻言,静了一会儿,却摇头说:“他没有你说的这样好。”
    她一把挥开扶着她肩的手:“你骗人!我不信,我就是爱他,你不准说他坏话!”随后她一轱辘站起来,摇摇晃晃就朝门口走去,一边走一边嘟囔:“我要去找他,我要去找他……”
    身后的风萧寒这时候似乎才从她刚刚的话语之中反应过来,眼见门口的她就要摔了,他连忙跑过去抱住她,这才稳住了她的身形。
    他低声道:“瑟儿,我也爱你,从来就只爱你。”
    玉瑟见他嘴巴一直动,眼前又模糊得很,她喃喃:“你嘴巴上面有东西,我帮你拿下来。”
    随后一口便咬了过去,玉瑟觉得咬着什么软软的,不忍下重口,便轻轻舔起来。
    堂堂涤风国掌政殿下风萧寒,今夜竟然被一位女子弄得怔愣多次,他斜斜一笑,瞬时反客为主,一步一步牵引她吻着自己。
    不知过了多久,他觉得怀中的人儿似乎不太对劲,依依不舍地放开她,却见她双目微阖,呼吸均匀,俨然是睡着了的模样。
    他无奈,心下腹诽,瑟儿,就这样不管我了?真拿你没办法。
    他最终还是把她抱到床上,和衣而睡,自己也在她身边躺下,一直抱着她。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玉瑟便醒了,她偏头一看身边人,心里情绪复杂不知凡几,终究,伸手去到枕头下。
    短匕出鞘,她一闭眼,朝着肚腹便刺下去。
    却被人握住了手腕,连她都动弹不得。
    风萧寒缓缓睁开眼睛,对上她挣扎痛苦的眸子。
    他依旧如从前一般,弯了眉眼道:“我早叫人备了醒酒汤,先喝了再说吧,免得头疼。”
    玉瑟闻言翻身下床,扔了匕首对他冷冷道:“你早就知道我要做什么对吗?”
    他亦起身绕到她背后的桌子,拿起醒酒汤:“乖,先喝了。”然后拿起勺子一勺一勺喂她。
    玉瑟喝了几口,终究还是别过头去。
    他放下碗,解释:“我不过赌一赌罢了。”继而看着她笑说:“但是,我赌赢了,你不舍得杀我。”所以昨晚的羹里没有下药,所以她刺的地方是肚腹不是心脏,所以她没有同他拼死打一场,否则她不一定会输多少,甚至会赢。
    玉瑟怔怔退后两步,冷笑两声:“所以,最可笑的却原来是我。”
    “瑟儿,我只是想要你……”
    她打断道:“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你来之后几天,当时我没专门派人查过你,但是瑟儿,我们在一起十年了,你有什么变化,我会不清楚吗?我当时就觉着你不对劲,后来偶然发现你经常暗自去妙人楼,私下派人查探,渐渐便得知了你的目的。”
    “那我传出去的消息呢?全是假的?”
    “全是真的,你想要的东西,我不会骗你,只不过,另外再做了部署。”
    她看着他,静静地不发一言。
    他继续说:“瑟儿,如果你不动作,我永远都只当不知道。”
    “可是我动手了。”
    “只要你愿意,我仍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呵,风萧寒,你也知道是装作。”
    “我……”
    “对,没错,我是杀不了你,我是下不了手,但那又怎样?你知道一句话吧,道不同不相为谋,我和你,注定不可能在一块儿。”
    “瑟儿,你和我一起不好吗?我会护佑你,绝不会让任何人伤你一分一毫。”
    “可我是洗云国的人,我有我的使命,我不可能背叛殿下的。”
    “哪怕是为了我你也不肯?”
    玉瑟撇过头,冷笑道:“为了你?你以为你自己多重要?你未免太过自信了。”
    要不是她昨夜偶然吐露心迹被他听见,今日他闻得这话,怕是真的要发狂吧,风萧寒眼眸一转,低低道:“你从前,可不会这么说。”
    从前,她决不会这样对他,从前的她待他,非宠即纵。
    玉瑟闻言也是面色一变,定定看着脚下也不说话了。
    却听风萧寒又问:“一定要走吗?他唤你回去?”
    玉瑟依旧不说话,风萧寒了然,吸了口气静静道:“我只有一问,望你如实答我?”
    她抬眼望他,只听他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我可不想爱得这样不明不白的。”后一句话似有些自嘲的意味在里头,既然她骗他,那么名字自然也可能是假的。
    “玉瑟。”
    最后他放她走了,她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便是她的名字,只有这个,她一直没有骗他。
    在路上,她得知消息,涤风国掌政殿下风萧寒遭遇刺客,伤势极重,但性命无碍。
    她在马上在风中,泣不成声。
    她知道,他是为了她,那一天,她看着他拿起短匕朝心脏捅了下去,只偏离了三寸,他说,要做,就要绝一点,至少这样,好回去复命。
    其实,他这又是何必?只为了让她更加内疚吗?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