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藩:又笨又慢平天下

第67章


  曾国藩又梳理起胡子来,胡子稀疏灰白,像要脱离主人的下巴而去。
  他盯着李鸿章,盯了许久,才气定神闲地说道:“依我看,一个字就足够。”
  李鸿章猜到了,但不说。
  “诚!”曾国藩洋洋得意,“‘诚’能动物,我想洋人亦同此人情。圣人说忠信可行野蛮之邦,这是不会错的。我心中既没有实在力量,不管你如何虚强造作,他是看得明明白白,都是不中用的。不如老老实实,推诚相见,与他评情说理;虽不能占到便宜,也不至于吃多大亏。无论如何,我的信用身份,总是站得住的。脚踏实地,纵是跌倒,也不会摔得太重,想来总比痞子腔靠得住一点。”
  李鸿章琢磨了半天,一拍大腿:“老师的话真如醍醐灌顶,我知道了。”
  李鸿章是“真知”,在直隶总督任上,和洋人打了多年交道,李鸿章可谓胜任有余。多年以后,他谈到其外交方针来,总把曾国藩的教导放在心上:一、要自强;二、以诚相待。
  曾国藩确信李鸿章是真知后,放心地走了。回金陵前,他照旧要去京城向慈禧“请训”。
  审理刺马案
  他很真诚,慈禧也很直接。
  一见面,慈禧就问:“马新贻被刺这事很吊诡啊。”
  马新贻原本只是个安徽某地的小知县,太平天国定都金陵后,他弃文从武,带领军队和太平军作战。他本无辉煌的战绩,但升迁却异常快,1864年时是浙江巡抚,1867年就成了闽浙总督,曾国藩由两江总督调任直隶总督后,他就成了两江总督。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是慈禧插进湘系集团的一枚钉子。
  马新贻被刺于由校场阅兵回总督府的路上,刺客当场被捉,自称叫张文祥。这就是刺马案,清末四大奇案之一。
  马新贻被刺后,整个中国风言风语。有人说是太平军余孽干的,只是为了替死在马新贻手中的兄弟们报仇。还有一种说法让曾国藩大为不安:马新贻是被湘系集团谋杀的,因为曾国藩不想让两江总督这个肥缺落到非湘系人手里。
  慈禧单刀直入,曾国藩明白,慈禧心有疑虑,但又不能明问,所以用这个问句试探曾国藩。
  曾国藩心领神会,毫不犹豫地给了回复:“马新贻被刺这事的确很吊诡。”
  慈禧锥子般的目光审视着曾国藩,没发现任何异样:“马新贻办事很好。”
  “是,他办事平和、精细。”曾国藩淡淡地说。
  “你要还他一个公道。”
  曾国藩提高音量:“臣一到金陵,就一心一意审理此案。”
  慈禧在帘子后微微点了点头,不再说话。曾国藩自然也不会开口。
  许久,慈禧问:“你的身体如何?”
  曾国藩诚实地回答:“脚肿虽消,但两腿酸软,行动维艰。尿频、尿痛、尿不尽。这只好眼,也要坏掉了。”
  慈禧轻轻“哦”了一声,双方的谈话就这样结束了。
  没有结束。
  十天后,慈禧听说曾国藩竟然还在京城,而且丝毫没有要回金陵的意思。于是她再召见曾国藩,一面就问:“你什么时候去金陵?”
  曾国藩回答:“三日后就启程。”
  “为何还要等三日?”
  曾国藩听出了慈禧的不耐烦,慌忙跪下。他想说的是,三日后乃良辰吉日。
  但这话不能和慈禧说,慈禧也没让他说,略带训斥的口气道:“金陵的事要紧,你早些去!”
  曾国藩立即回答:“马上就走,绝不敢耽搁。”
  第二天,慈禧问:“曾国藩走了吗?”
  人回答:“正在收拾东西。”
  第三天,慈禧又问:“曾国藩走了吗?”
  人回答:“在收拾东西。”
  慈禧很不高兴,人告诉他:“曾国藩做事向来平稳缓慢。”
  “放屁!”慈禧几乎要跳起来,“他在拖延。”
  六天后,曾国藩终于上路了。上路前,他去见慈禧。
  慈禧讥讽道:“终于要走了。”
  曾国藩叩头,慈禧要他起身时,他起了半天,才勉强站起。
  “你的病不算重。”慈禧笑道。
  曾国藩不知慈禧什么意思。
  慈禧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还能跪着。”
  这句话暗藏玄机,曾国藩额头立即汗出,告别慈禧后,当天夜里,收拾行囊,鸡叫头遍,就出了北京城。
  可是,出北京城后,他的步子就和蜗牛差不多了。从北京到金陵,他足足走了三十六天。
  这三十六天里,是曾国藩有生以来活得最舒服的日子。路上有各地官员迎接照顾,他又有精力和时间回想一生的往事。可每次想到最幸福时光时,“马新贻”这三个字就会蹦进他脑海。
  每次“马新贻”这三个字蹦入脑海时,他都要长叹一声。
  “这案子不好办。”他对心腹说。
  心腹不以为然:“比天津教案还难?”
  曾国藩一愣,的确,没有任何一件案子比天津教案还难。但马新贻案的确很难。
  “马新贻到底是被谁杀的?”他问。
  “张文祥啊。”
  曾国藩摇头:“你知道,我要听的不是这个。”
  心腹也摇头:“您现在只能听这个,不然,这案子真就难办了。”
  犹如一道刺眼的光芒,射进曾国藩的脑海。他那只坏掉的眼,几乎能看见东西了。
  他沉思许久,终于点了点头。
  抵达金陵后,代理总督、江宁将军魁玉把大印交给他,同时郑重其事交给他的就是张文祥案卷。
  魁玉对曾国藩说:“此案关系复杂,又重大,我审讯了多时,仍得不到真正口供。”
  曾国藩说,这个不急,容我从长计议。
  他“从长计议”的“长”真的好长,两个月过去了,他没有对马新贻案做出任何批示,甚至连关于马新贻的一句话都未和他人谈过。
  金陵官员们,甚至是他的幕僚们都大为惊异,想不明白曾国藩的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一个清晨,阳光普照两江总督府,细若游丝的灰尘,洒进曾国藩的卧室。他吃力地从床上爬起,去书案上写了副不痛不痒的对联,然后派人送去了马新贻家。
  这是他两个多月来,唯一做的和马新贻有关的一件事。
  慈禧气得死去活来。她命令刑部尚书郑敦谨火速赶往金陵,帮曾国藩审理刺马案。
  郑尚书到的前一天,曾国藩得到消息,急忙让人把张文祥案卷调来,粗略看了一番,记下了有关案犯的名字。
  郑敦谨到的那天,曾国藩热烈欢迎,宴会一直持续到凌晨。
  第二天,郑敦谨宿醉,头晕脑涨,无法审理。曾国藩却来了劲,死活把郑尚书拉到衙门。郑敦谨强撑着,把案卷看了一遍,于是问跪在下面的张文祥:“你到底受何人指使,刺杀马大人?”
  张文祥在狱中过了两个月美好生活,养得白白胖胖,此时仍坚持之前的口供:“我本是浙江人,马新贻在浙江巡抚任上时大力捕杀海盗,我和海盗虽然关系不错,但我却不是海盗。马新贻诬陷我,还杀了我妻子,我于是只好逃往他乡。后来马新贻到宁波阅兵,我上状喊冤,马新贻不理。于是我就起了仇恨之心,跑到金陵来刺杀了马新贻。”
  郑敦谨本来头脑发胀,听了张文祥的口供,不禁被逗得精神大振。
  他问:“就因为这点事,你就刺杀马大人?”
  张文祥回答:“是!”
  “哈哈”,郑敦谨狂笑,去看曾国藩,想得到曾国藩的呼应。让他大跌眼镜的是,曾国藩坐在那里正昏昏欲睡。
  “曾大人!”郑敦谨喊了好几声,曾国藩似乎才从梦中惊醒,慌张地问:“怎样,怎样,招了吗?”
  郑敦谨感到好笑:“曾大人为何不讯问?”
  曾国藩迷迷糊糊地说:“有你在此,我何必问。我相信你。”
  “这不是相不相信的问题,曾大人……”
  “重刑伺候!”
  上来几个虎狼衙役,把张文祥掀翻在地,一顿乱棍。张文祥被打得哭爹喊娘,眼看就要被打死。
  郑敦谨喝令住手,无人住手。
  “曾大人,”郑敦谨急了,“你这样会把他打死的。”
  曾国藩懒洋洋地挥了挥手,仆役立即收了棍,站立一旁,就好像他们是傀儡,而提线则在曾国藩手中。
  郑敦谨发现了问题的严重性,他来这里只是个摆设。真正能做主的是曾国藩,冥冥之中,他看到张文祥和曾国藩勾肩搭背,把酒言欢。
  他想偷偷去审问张文祥,但张文祥已被打得不能开口。能开口时,口供依然如昔。这让郑敦谨产生一种感觉:张文祥在背台词。
  郑尚书和金陵官员有心无心地谈天,谈到曾国藩时,众人都异口同声地称赞,曾大人办事向来一丝不苟,认真到极致。
  郑尚书不阴不阳地问了句:“为什么在刺马案上,曾大人怎么如此心不在焉?”
  没有人回答他。
  他也不可能得到真正的答案。
  在翻来覆去审讯了半个月后,郑敦谨已确定了一件事:刺马案永不可能有真相。
  曾国藩在郑敦谨面前叹息连连,两人只能达成一致。曾国藩向朝廷上奏折说,“经过再三审讯,该犯还是坚持以前的口供,并屡屡绝食,只剩最后一口气。我认为,倘若让他就这样死了,实是对他的恩赐。所以应迅速了结此案,明正典刑,给天下人一个警戒,也让张文祥罪有应得。”
  慈禧看了奏折后,一言不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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