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第三十五年春

24 三十六曲水回萦


一出出海口,海风更凛冽了些,吹得人鬓发都是乱乱飞起。回身望去,那一座十里洋场,如一只巨大的海兽伏在墨黑色的海水中,也不知在窥视着什么,只一对兽眼中冒出零星寒光色,渐远,渐远,上海滩,终于是成一点黑色天际线外的墨,离得远了。
    星斗下,此时的整片海面安静而温顺,若是第一次接触这样的海的人,大概绝不知道这海的凶残和其本性,所有的一切都藏匿在这片深墨色的背后,等待那不知何时突击而出的风暴的到来。到了那一时刻,所有的一切,都会现出摧枯拉朽的最后结局。
    船舷边,一双脚边已不知不觉跌满了烟头……船在海岛一转,往南京方向而去,走的水路,会最终将他和绾绾重新带回那个路开始的地方。梦遥倚身在船舷边,眼中不是没有若有所思,但这样的思索,并无意义,被海风吹得猛烈些,便面目全非了,驼子这时出现在他身边,“她怎么样?”李梦遥淡淡口吻问道。
    “突然之间发作,烧得有些糊涂起来。”驼子的面色不太好,不安道,“这样挨十个小时到南京,不知道人会怎样?”
    梦遥便从船舷边收回身子,抬头看了驼子一眼,恰一阵海风吹来,让他的双目神色被发遮得愈发凌乱不清。
    临时停靠太仓已是子夜时分。
    太仓码头的光微乎其微,就像是漆黑的海洋之上,月光的粼粼折射,不一时就在云层中消失了,过会又从江浪中重新鬼鬼祟祟出现,船并没有靠岸,有小船划桨过来,接了人上去后,续又开发。
    出太仓港,船行如箭,要在太阳照见大地以前,将一切雾霾藏起,恢复从前的宁静现世白日。李梦遥独自一人躺在舱底的帆布上,楚绾绾和驼子这时已都不在这条船上。
    黑暗中并没有点灯,只有他手中那支烟,猩红色的光一明一灭的。
    最终绾绾的伤势会是如何,中途擅自停靠,若绾绾她最终会落到一些人的手中,那后果会是如何……他仿佛也并不担心,只是默默将手中那一根烟抽完。他手中的那一截烟烬终于熄灭,于是舱底便只余下全部的暗,四周都是鱼货,发出一股腥臭味。
    唯独的,李梦遥的眼中仍是很淡,是这舱底唯一的光色。但那种淡是冷酷的,像冰一样没有颜色,却很冷。“梦遥——你刚才的那一枪?”驼子带着讪笑的表情忽然在这空荡荡的舱底再度浮现。
    “怎的,你不信我?还是觉得我故意留下了那个小子的一条性命?——你要知道我并没有那样的理由!”他的声音从来很冷。
    “若真是这样就好,驼叔只是想告诉你,这件事若是被留下付笛生这个尾巴,你和绾绾都会有麻烦,他是那样一个严厉的人!”
    那个向来严厉的人——梦遥的一根手指头无来由地抽搐了一下,已不能流利伸屈,否则以他过往的准头,那一枪或许就能立时击毙卢仲远于当场,当然代价可能就是他也被立时乱枪毙命在当场!或以绾绾之命换卢仲远之命,或以他李梦遥之命,换卢仲远之命!那个人的确是个严厉的人,而他和绾绾此刻还能活命,则更为侥幸,这样的侥幸,曾如某一个人所说,能否延续到再下一次?——他不禁略略失神,他一直不敢去深思这个问题。
    其实是那个申报编辑,这一回,同时救下了他们两条命。
    而这一个上一次行动留下的后遗症,也并没有别人知道,他没有告诉绾绾,也没有告诉那个人。若这样的症状持续,或许几年之后,他便再也不必握枪。
    枪,他唇边流过一丝冷嘲,如果那样,他最后的结局会如何?——大概绝不会比付笛生好上半分。
    有人正提着盏煤油灯朝他走来,停在两米开外,是这船上的漕运工。“再过半个时辰就到南京港了!”来人道。
    梦遥仿似突然被惊醒转过来,点点头,将那截早已燃尽的烟头掷在脚下:“我知道了!”当先铛铛铛踩上甲板,一眼看去,遥遥处的水面,果然已有一座城市的轮廓隐隐浮现,如同他来处的那座城市,都是浮生在这水上雾中的魔兽,有令人不敢猜测的獠牙暗藏。
    渔船一声鸣笛,正式转入靠岸水道。
    船上的船员已升起巨大的铁质船锚,轰鸣声中,船舱后有一滩落水声溅起,却被轻易掩饰不见。
    稍后整个船面恢复平静,船稳稳仍向码头驶去,去得远了……在它身后那大滩乌墨般的江水中,忽然水波中扑啦啦冲激出一颗脑袋,这颗脑袋在原地浮游着,艰难地在江水中保持着平衡,然后一斜身,往岸边凫游而去,在浦口一片小的喧哗声中,一条人影蹒跚地爬上岸口,消失在南京初升的沥青色晨雾中……
    三月的南京,天气还有些阴冷。几场雨后,远在百里之外的太仓,也同样弥漫在整片的阴冷之中。沿河的廊道,是明清留下的老式建筑,隔不过几米便撑起一根木柱,楔合得一丝不苟,另一边搭在人家的屋檐下。大概是因为绵绵的雨,下面空无一人。
    一个人影匆匆走过,折过墙角时四面看了一眼,但周围仍是一个人影也没有,唯有渐密集的雨针打在廊道外的河面上,刺出一个个小涟漪。
    天色也委实还太早,驼子暗松出口气,闪身走进身边一间楼内,从楼梯走上。上下两层的建筑,楚绾绾这刻正依木头长窗边的美人靠而坐,脸上仍是苍白,却比先前两日的气色要好了许多。
    驼子一见,心也松了许多——能起身便是好多了。
    绾绾这时抬目看了他一眼:“驼叔,上海那边有什么新的消息?”
    驼子眼神一缓:“卢仲远一死,再加上徐铮这个贴身人转向,驻军里面原有几个早已是我们的人,虽然还有几个闹事的,也成不了气候,加上杜老板在背后鼓动,青年团的人果真以为有机可乘,如今上海乱哄哄成一锅粥,两大租界的华捕房全部出动也压制不了,杨虎将军已经受命,派兵进驻松江,这样一来,上海的事总算是成功大半!据说,广州方面今早也传来好消息,空军参谋部有七架飞机离粤,抵南昌,看来郑汉民在香港那边的活动终于有成效了,这或许会是一个好的开始也不定……”
    绾绾眉宇微松,点点头。
    “你再歇息半日,我雇的晚上的船,明早可以到南京,水路到底还是比陆路安全些!”驼子接着道:“宁汉如今不两立,听说现在上海的法领事也介入了卢仲远被刺一事,一旦事情曝露出来,广州那边仍会有机可乘,绝不能给人留下任何口食!”
    “所以,他如今才那么紧张梦遥的下落?”他话音未落,绾绾已接口,皱眉。
    “驼叔,究竟为了什么,梦遥到了南京也不去见他?梦遥——他会去了哪里?”她眉心到底隐隐不安。
    “这……”驼子开口,神色间犹疑不定。
    “兴师问罪也该有个由头?”绾绾复仰头,目光微锐些。
    驼子一时语噎,“我的任务,只是将你和梦遥安全带回南京!……其余的事,我并不是很清楚。”驼子顿顿,神色微变,不安叹道:“梦遥他,大概心里有自己的打算……但那样,其实会是件很危险的事。”
    绾绾蓦地敛了唇,脸上迅即地弥漫过一层惊惧,这种惊惧随着她转回头去,看着窗外被雨打乱的河面,慢慢淡去,凝成了一层悲哀到不能自己的面具。
    “他处事严厉是出了名的,对你们两个,也不会比别人松动些!所以你和梦遥最好还是懂事些”驼子看她似乎明白过来一些,于是开口劝道。
    窗边的女子于是落寞一笑:“梦遥他,只是看在了我的情面上,不想亲手杀了付笛生而已!”
    她的目光穿透眼前的空气,待要看得远了,却被无数鳞次栉比的白墙黑瓦隔断了,面上的那一种薄薄的笑,也终于变成恍惚是硬生生贴上脸颊去的一般。——一个前后为她中过两枪的人,到底能活多久呢?或许他们以为给的那种仁慈,其真实结果还会更残酷些——
    女子的纤细手指后来抚上木窗栅,缓缓地抚了下去,直至,忽有木刺刺进皮肤,传来那种被唤醒般的惊,这样的惊,在李梦遥的脸上也恍惚曾有过!
    浏河上此时远远有橹声传来,划破这刻清晨的宁静,薄雾霭中,一乌篷船穿过远处的双桥桥洞,途径这处窗下,一衣带水而过,船家是个精赤着上身的汉子,一声骤然的吆喝如要惊破这如画般的小镇梦境。
    再看,便去地远了,远处的石桥上,这刻终于有妇人出来浆洗,淘米,人声纷纷扰扰起来。
    绾绾于是关上窗子,回身,静静坐在一片灰暗中。
    驼子看了她一眼,叹出口气,复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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