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第三十五年春

25 万壑度尽松风声


十里上海滩,北临中原重地,又接洽南京政府,若从地理位置上说,便如一柄利刃直击中华之肺腑心脏要害,更兼其在经济中重要位置,南达北往,商贸如织,一旦控制上海命脉,便无疑是将整个中国的生存脉门控制在自己手中,是以此刻国民政府内部虽暗潮汹涌,各股势力相互倾轧不下,仍是迅即派遣官员抵达上海调查卢仲远被刺一案以及从旁协助杨虎将军稳妥上海局面,更说此人是受法领事所邀,借其耳目通达,跟上海大亨杜云生又是八拜之交,才特有今此一行。
    诸外国势力狡鹰般锐利的目光,原本料定卢仲远一死势必带给上海滩不小的骚乱,然不过短短几日上海各部势利便被迅速调停,是以,它们也不敢于心上真正看轻了这个南京政府的能力。
    上海少雨,也未知这一年的雨势是否因时事不断添扰,也多了层流连不去的意味。
    黑色的雪铁龙轿车在雨中缓缓驰近茂名路,车窗上已挂下一滩薄薄雨帘,当中便模糊映出一张脸来,已并不年轻,眼睛极深,重眉,鼻梁细而硬挺,下颌微微地翘起,未及不惑年龄,已有种天然的沉稳姿态,目光长时间的停在空气中某处沉入思酌。
    车子一路驶进宅子,他一身军服挺括,从车内步出时,早已有人候在车外,为他撑起黑布伞,顺势躬身递上一份名单,这人右手接过,边看边信步走向客厅。“这是目前为止已经收监的名单,杨虎将军有令,一经查实,便全部处决,只是当中有几个人名望有些大,一旦动了他们,怕舆论方面说我们借机清缴……”来人跟在他身后,此刻惴惴开口道。
    “哦?”这人平稳目光不觉一凉,微微有叹。
    空谈误国,原本那些学生应该在他们最好的年华中,坐在阳光正好的教室之中,为将来的奋飞之势积蓄力量,如今却因别有用心的蛊惑而早早折羽断翼。缓缓屈身坐于紫缎沙发中,眼神逐一扫过那份名单上的名字,沉吟片刻,嘴角冷漠一翘,“都先放出来吧!”
    “那杨虎将军那边怎么交代——”来人不觉惊道。
    此人徐徐仰躺些在沙发背上,声音后来是一贯的沉稳不惊:“记得还必得在报社面前将人放出去,然后再派人通知杜云生!——他会知道怎么做!”
    “属下明白了!”来人恍然悟道,稍后快步退出。
    四面一下子静了下来,沙发上男子的筋骨有片刻的舒展,那道入鬓飞眉,却仍是不能松懈。
    这里是他在上海的落脚处,但他本人却很少真的住在这里。没有人知道他在上海的这段日子,他的每一个晚上最后会留宿在哪里,连郑汉民都不知道,也许是茶馆,也许是澡堂,总之匪夷所思,出人意料。从前非比寻常的一段经历甚至让他如今的脸容比他原该有的年纪更为尖锐和锋利,像一柄洞察的刃,随时会刺进别人的胸膛,这柄刃的锋利程度,恰也是随着他年龄阅历渐长,渐为怖人至深。
    ——而此刻的他,若论神情,似已有些放下心神。却蓦地睁开眼睛,眼角的余光顺着走廊徐徐移进客厅——露台的栏杆旁有一滩水渍,这样的一滩即将化开去的水渍,在这样的下雨天,寻常得很,他却似乎感兴趣的很。甚至,似乎已能闻出这空气中已有的不一样的味道来。
    他站起身来,并未叫门外的警卫。
    二楼卧室间。门推开时,一股空风随着雨的湿冷味道直面扑来,蓝色的窗帘在风中剧烈的鼓荡着,帘子后面,阳台上的窗子何时已被打开,白色的窗叶噼里啪啦地挨着雨点……
    那雨点时疏时密,他原先嗅到的那种味道若真的存在,也早该被风吹雨打散去,又或者,那完全是他心目中无妄多出的一双眼——更急的一阵风吹来,百合窗叶嘭地一声撞合上,这一阵狭隙,屋里光线陡然暗邃,蓝色窗帘鼓起的最后一荡中,终于有人影一记勾拳疾速向他面门袭来——
    他的眼缝忽然眯起。
    她的拳脚本是他一招一式亲手教授,自然一经交手便知对方是谁,有多少底量。不过斜刺矮身躲过一击,交错身形瞬间,陡然于背后拧身,抬臂,已反锁住来人的咽喉,出手本是凌厉咄咄,绝不留人后路,临末刻,发力至一处,阖然将扼住来人喉咙的手松开……绾绾这刻站在窗边,有雨从窗外淹进来,将她本来湿漉漉的身子再淋得更湿一些,她仍是穿着那日离开上海时候的学生装,一身的黑,只有脸颊是惨白的,唇色也是青紫。
    她这样的神色,对他来说并非陌生。甚至是她突然出现在上海,在他眼前这幅模样出现,他也并未觉得突兀。甚至听她倔强开口:“这件事你若真要找个人来背负,也应该是我!”他也未觉奇怪。
    他这时唤她道:“绾绾!”年长她近二十岁的男子吧,嗓音还是往常的厚冷和沉重,在这清寒的早春,这清冷的屋中,到底显出一份少有的清朗,甚至一份不经意卷出的柔软。但他也并未有多加理会这个女孩子,走出几步后,坐进书桌前的那一张圈椅里,信手点燃一支雪茄,若有所思地望着窗外一层随即一层的雨脚……听凭那个女孩子站在那里,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只有眼神倔强着,如从前不肯屈服。
    绾绾一直在看着他,看他脸上的神色,她有一刻猜测他的怒意,然没有,他的脸上只有沉寂,没有喜和怒,唯有那支雪茄燃起的薄烟,一点点将这个房间填满。
    她明知他的禁忌,可是这一回她一犯再犯,但是她在下一刻,还是本能垂下了头。——她在他面前,一直就像是永远犯错般地抬不起头,不敢直视他,他不会错,错的只可能是她。她一时想过很多,神思游离般的听着外面的雨声……他这时起身,将手指头上的那半截雪茄掐灭,回身,看住她。他今天穿了军服,深绿色,肩章笼着窗外的雨光,已是上校军衔。
    他甚少着军服的,这般正式,极为罕见,也证明上海某些事态的严重。
    他这时复走过来,将这个女孩子拥进怀中。小小的一个身子,湿冷如冰坨,他拥着他,一直这样拥着——绾绾学生装上的水开始一些些渗透到他的衣服上,时间久了,便有一些雾气被加热,在两个人中间徐徐地升腾而起。
    他这样长时间地拥着她,便像极小时候她每次受伤受痛回来的模样,绾绾嘴角一涩,“我担心梦遥,知道你已经到了上海——”
    “他没事,自己躲了起来!”他这时开口,缓缓松开了她,伸出手指将唱机的磁针搁上唱片,软而糯的女声便妩媚的传响了出来,充溢满整个房间,凭此来遮挡二人的说话声。
    然他的眉宇还是成壑,她于是知道事情绝不会如他说的那般简单。
    他站回窗边,这时淡淡道:“去洗洗吧,身上都湿了,明天我派人送你回南京!”
    浴室里云雾蒸腾,那水流哗哗打在身上,水原本是暖的,却还是要将人此刻身体上唯一的那些暖意掳走。绾绾不知为何掩面,缓缓屈膝跪在了地板上,花洒的水打得一头一脸都是,眼前的这世界还是一个雨的世界,兜头兜脑的全是看不清的雨水。
    很久以后,浴室的门被推开,有人在门口看着她——
    外面的天色已黑,窗帘已被整片拉上,他并没有开灯,只有浴室的那点灯是整个房间唯一的一点亮,他处在一片黑蒙蒙中,她处在一团微弱的亮光和水光中。
    她哭泣如兽的模样,全部被他一目了然。
    他走上前,关掉水龙头,披了件浴袍在她身上,将她连人带袍一并抱了起来,走出浴室,小心安置在床上,俯身,替她掖上被子。“好好睡一会,我还有两个时辰可以留在这里。”
    绾绾于是在被窝里看着他再度燃起一根烟,若有若无的烟味弥漫开来,心房之上,方才那一种恐惧才似海潮般徐徐褪去……这时,他却开口:“我不希望有一天要亲手制裁你们!”他的眼睛有一刻格外锐利,仰起,雪光似地要洞穿一些东西,既而吃痛似的,缓缓垂下眉角。
    “我们正在做的事,别无回头的可能,若是有必要,我不会犹豫!”他道。
    绾绾心中一直悬着的那口气陡然还被击中,有惊魂动魄的痛楚,猛然喘出下一口气,盯紧他。
    男子这时回身,抬手,抚上她的脸颊,缓缓沿至颈项,他的手掌粗粝,那是一双握惯枪的手,同她手上从前刻意被磨去的粗茧一般,她的身手是他教的,梦遥的枪法也是他手把手教的。
    他只要一用力,就能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拧断她的脖子。
    但他却是她和梦遥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
    但他们的这个唯一的亲人,却忽然对她说出这样严苛的话来。“卢仲远被刺的事情,他们远比我想象的更为关注,势必,我得交出一个人去——”他这时开口,他的声音很低,有一刹那仿佛是入梦,略作苦笑,回头看住绾绾。
    黑暗中,看不清他脸上神色。“有人出来指证了这件事,不是徐铮——而是本该死了现在却还活着的付笛生!”
    浴室门缝里的那点光泼在地上,印出他面目上的朦胧冷意,绾绾只觉周身忽地不寒而栗……唯有这个男子的声音仍冷冽如铁,“但是付笛生指证的人不是你,而恰恰是梦遥!”
    “那个年轻人大概知道我一定会设法找到他,所以他先跑去了领事馆。梦遥跟在我身边多年,或许早就已查觉到情势不对也说不定,所以才不敢再在南京现身……”
    “绾绾,我告诉过你们——我们这样的人,绝不可以有自以为是的仁慈。”
    “不会的!”绾绾无端脱口而出,被人从后心戳了一刀似地直挺挺跳起身来,从背后死死拥住他,拥的至紧,仿佛是想借此试图挽回一些再不能被挽回的事实,后来将头贴在他健硕的后背,她听清楚他胸腔中嗵嗵有力的心跳,却又随即惧怕似地迅即阖上眼帘。
    男子后半刻侧身,他对她的残忍,他并非不知。“事情未到最坏境地,我不会做出那一步决定。付笛生的父母还在南京,也许我可以用他们一用,但是……”他的掌心厚重,徐徐穿插过女子由于时间仓促剪得凌乱的短发,她这时微仰起的脸上,嘴唇这般坚毅,却有神色稚嫩如弱童,她究竟还是个十九岁的孩子。
    他俯身,在她的额头留下轻轻一吻,扶了她双肩让她重新躺好:“你先好好睡一觉,让我再想想!”
    绾绾在被褥中茫然地看着他,看他起身,仍是去坐在书桌前的那张圈椅中,身形挺直。……他坐在那里,背形有拒人千里之外的孤峭,意态落寞,就像他从前一直的模样。
    她看着他这样的背影,眼睛睁得发酸,有一刻泪光模糊了眼睑,终于昏昏然睡了过去。……一路的海水声,不知是那日去南京时,在舱底听到的一阵阵拍击的海水声,还是,更早的那些在脑海中徘徊至今不肯去的海的声音?
    仍然是码头,仍然是嘈杂的人声,从很远的地方传进这片逼仄的舱底。
    舱底并列着两排的铁笼子。铁笼子中不是空的,装的是人货。或一两个一笼,或是三四个硬挤在一起,连转个身的空隙都不留,只有几条瘦骨伶仃的小胳膊小腿勉强攀出铁条来,无数双瘦弱恐慌的小眼神,盯着眼前同样是黑蒙蒙地一片,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等待着艰恶的未来。
    旧上海将成人诓卖贩去南洋叫“猪仔”,因为获利颇丰,久而久之,便有人开始打起迷城般上海各条里弄中那些没人管的流浪儿来,人们常会发现,一夜之间,那些衣着褴褛的小叫花子突然像被一阵猛烈的秋风般刮得干干净净。
    这些流浪小孩往往后来都是被关进了停泊在码头的无数正准备开往南洋的货船的底舱,被当作货物一样或捆或关进铁笼子,男的当门童,跑腿,再长大些便可送去修铁路。女童大多是做了雏妓,一做就是做到死的,虽然这一舱“人货”到达南洋时,往往有三五层能活下来就算不错,但因为做的是无本买卖,所以稳赚不赔,也刺激得这一行业愈发兴盛。
    如今这艘船无疑是贩人货船的其中之一,船身几阵猛烈的摇晃,有更多的货物正往甲板上被摆放,没有人再来关注这些即将被送往异国他乡的小瘪三的命运,最后一阵装货的喧嚣声也停下,有人正在起锚,这层舱的舱板突然被打开,有光刺透进来。
    有人正提着煤油灯引路,他身后的那人穿着漆黑的和这舱底一般颜色的风衣,蹬着黑皮鞋,舱底咚咚咚的响声就是他踩出来的,然后弯腰,借着前面煤油灯的光,逐一打量着这些关在笼子里的人货。
    每个小孩都在看着他,带着恐惧,惶然,使劲的将他们的那枚身子缩成一团,想要逃避他的目光。这个人的目光并不友善,所有的小孩都看得出来。
    他最后选中了一个人,是个男孩,在舱底被关了几天,眼睛在那样的暗中,还有不惧而早熟的眼神透出,这,正是他要找的人。那个男孩,就是后来的李梦遥,他一手选定的人。
    他后来上去谈价钱,有人下了底舱,开了铁笼子的锁匙,将李梦遥从当中拖了出来,一直拖到二层的甲板,一身黑风衣,头压着宽沿黑帽,那个买下他的人已等在那里。
    李梦遥从底舱钻出半片身子,站在底舱通向甲板的楼梯上,最后一眼望向黑漆漆的身后,无数双瘦弱的眼睛正看着他,他知道他的妹妹的那双眼睛也一定在里面。
    可是他回头看的时候,他已分辨不清,他从楼梯最后一级爬上甲板,甲板有浦江的风吹来,那阵风并不大,他脚步一个踉跄却几乎跌倒,后一瞬噗通跪在了那个人面前。
    “我还有个妹妹,将她也买去吧!”他同无数弄堂里的小孩打过架,那些人比他强壮,比他力气大,他常被人打得遍体鳞伤,但从没有屈服过,更没有给谁下跪过。
    这是他的骄傲,也是眼前的这个人挑中他的唯一原因。
    “可是我只需要你们中的一个!”那人这时开口,单手压低帽檐,对李梦遥开口。帽檐下的那双瞳子中并没有怜悯。“你若不愿意,我可以选其他人!”
    李梦遥那时一下愣住,有大滴的眼泪顷刻从眼眶里滚出,他已十三岁,知道失去这个机会后自己的将来,他忽然回头,对着那个黑暗的洞窟喊道:“绾绾……绾绾!”
    他其实并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喊绾绾的名字,他那时候心里大概已经知道自己的选择,知道要永远弃下那个妹妹,虽然楚绾绾也并非是与他有真正的血缘。
    梦遥凄厉的呼唤中,那片洞窟里短暂一声俱无,所有的小孩的目光都转向那个如今单独被关在一个铁笼里的孩子,小女孩的头这时已低下,头发乱蓬蓬地堆在额前,遮断所有神情……梦遥绝望的声音喊了几遍后终于没有了声息,她这时才抬起头来,透过铁条看着梦遥走出去的地方,那里的甲板还没有最后合上,还有光在不断地渗进来——
    她看着那个光口,眼中有贪婪,更有绝望,小小的眼珠子中惨白一片,缓缓起身,双手攥紧铁条,想要将这笼子的铁条攥开,皮肉都磨开了,还是不肯罢手,一片死寂中,笼子里最后终于传出呜呜的哭咽声,一口一口还将哭声吞进喉咙里。
    她将小小的身子缩成一团,将那阵哭咽声锁在喉咙里,不敢让梦遥听见,不敢让自己听见。这时有人在笼子外面蹲下身子,隔着一条栅栏,就蹲在她的身边,问道:“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帽檐下的那双瞳子中并没有怜悯,她看得清清楚楚。
    她知道,这一次她跟着他走,也许是一条不能回头的路,可她如今正走的这条路,已走到尽头,还有半步之外就是堕身碎骨的悬崖。所以,她跟梦遥一样,轻轻地点了点头。
    她跟着这个人走了,离开了身后的那条即将开往南洋的贩卖猪仔的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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