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第三十五年春

36 纷纷故叶落寒砌


杜蝶衣一支接着一支地抽着烟。抽完最后一支,她伸手去拿烟壳,里面空空荡荡的,她四处看了一眼这所同样空空冷冷的大房子,突然拎起那个装满烟蒂的烟灰缸就扔了出去,烟灰缸砸到对面装酒的玻璃柜子,玻璃“哗啦啦”地全碎了下来,仆倒在地上一柄柄仍是如刃一般。
    “余立山就是个流氓!”她突然扬唇,绯红的唇,有一刻有确信的毒意,讥诮而出,“曾如你所愿——我原以为,你这一次会赔了夫人又折兵!”她本是逢场作戏的人,向来与人迎合,如今突然撕下那张从来旖旎作笑的脸。“我是真的想看看……”
    她就站起身,走过去,指着仍倚在酒柜边的那个着青色中山装的男人的胸口,将右掌贴了上去,“里面是不是早已是空的!”
    地上的碎玻璃仆倒如一柄柄杀人的刃,杀了谁都可以。
    “她已被带去香港。从香港转道去了广西!”男人的声音却冷漠,从来听不出半分悲喜,此刻也仍是不能,俯身,将一枚鸽子蛋搁在案几上,那枚珍贵异常的鸽血红钻镶嵌在一枚银托子上,泪水般的一滴,后来被杜蝶衣托在自己白皙的手心,便如那泪从她自己眼眶子流出来后,坠在手心成了一滴血红的泪。
    杜蝶衣盯着这枚重回自己手上的不菲珠玉,勉强笑出:“若早知道是这样,不该将它让你拿去托卖了给郑汉民作香港周旋的钱资,或许广州事变那次你失败了,被人做了弃卒,反比现在这样要好一些!”
    男子浓眉下微深,凉凉叹道:“蝶衣,你从来不管这些事的!”
    “我知道我在你眼里不过这些分量。但如今这一件,却是与你联手做下的孽,怎会不恨!”杜蝶衣蓦笑怨道,“我自认露水情缘,何来情分可言!却不料你比我毒上十倍百倍……若说你从前救过她一次,如今就是明刀明枪杀了她一次!”她一乜眼,看着他,那段目光水波般地忽然都转成冷冷的哀,“或许,趁现在去补救还来得及!我从未求过你,你只当这一次!”
    男子于是沉默,许久没有说话,最后道:“晚了!——她很懂事。”他嘴上留下的一截烟尾,被俯身,捻灭在地上的烟灰缸中。烟灰缸躺在一堆碎裂的玻璃残片中。“她若想走,以我教过她的身手,从余立山的手下那离开,绰绰有余!——拿王亚平的命来换梦遥的命,这是我和她讲好的条件。”
    杜蝶衣喉咙一滞,一口气几乎喘上不来:“若梦遥果真在广西那边,那她的境况,岂不是更加危险?”
    “这一回的事我选了她,她既是最合适的人选,没有其它。也是我可以给梦遥的最后一个机会!”男子这刻燃起另一支烟,啜下一口,徐徐吐出那个沉重的烟圈,那烟雾笼他面目晦涩异常,“梦遥是个聪明的孩子,他会知道他应该怎么选!”顿顿,语声无端转低。“他和绾绾的关系非同一般……他们都是我养大的孩子,我并不希望是我亲自下达对他们的制裁令,她是唯一能让梦遥能回头的人!”
    “所以早在你最初的安排中,就已是非她不可!”杜蝶衣只觉手骨一片恓恓的凉,忽笑,眼眸转薄。“这竟还算是你的恩慈!那在你的打算中,她又算什么呢?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还是你手中一件可供心甘情愿驱使的工具?其实你跟余立山有什么区别,你跟那个将她和雁鸣卖去场子的人又有什么区别,只为了成就你自己的事业,你却还在用她的感情!所以梦遥才是那个聪明的孩子,可他还是最终逃不出你的掌心!”
    他眼中陡然一片沉重。“非为了我的事业,而是为了委员长的事业!我只听命于他一人的事业,这一点,绝不会因为谁而更改!”
    许久的沉默。
    那枚价值不菲的鸽血石依旧躺在杜蝶衣的手心,血似的一滴泪。“那她如果失败了,”杜蝶衣忽喃喃问道。“那她和梦遥两个人是不是永远都不会再出现了——”
    男子的眼神原本已长久深水般沉了下去,此刻突然变得又有些波澜起伏,“昨天九点广西通讯站收到不知名站点发来的电讯,传的是王亚平在梧州的据点。”复扬起的头颅,眼瞳中那片冷酷在下一刻愈发的浓烈,“我已安排下人去接应她,所以,她应当会很快回来。而作为交换,我会尽力实践我的承诺。”
    “对于我,蝶衣,莫要对我太为苛刻,我一直都清楚自己在做的是什么,既然身在其位,必谋其职,我有我必须去做的事,有些东西,想来对于我已是种奢侈,这几年来你应该早就明白,所以,蝶衣,我们才能保持现今这种关系!对于她,这也绝对是一件不应该发生的事!或许等她再大些,我会替她寻一个好人家,不会让她再过这种日子。我能做到的,仅只有这些。” 被她掷在黑色大理石上的那枚烟灰缸,他屈身拾起,仍放回桌面,起身,准备离开,“你义助过我之事,我永不忘心。它日若有急遇,必也能得我倾力回报!这次别过后,务必善自珍重!”
    杜蝶衣被他一语带转眸光,一直盯着他的背影离开宅子时,眼神中的忧色不见淡去,反而愈深。
    民二十五年十月二十日,一代暗杀大王王亚平被军统击杀于广西梧州,后归葬合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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