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声已重。
虞姬高举着蜡烛站在项王的榻前。他睡得很熟,身体微微蜷着。
然后她转身,走出了大帐。
虞姬见了他最后一面。她却连他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虞姬知道这或许是她见项羽的最后几面。她也知道,她没有见到他的那一刻,其实也是最后一面。
没有月光,只有四面楚歌,模模糊糊地传过这片来,声音很低,被风吹一下就能吹断,却如幽鬼一般,有埋噬人心的蛊惑,一末末地带着触尾黏上人的皮肤,从皮肤上再钻进去。
虞姬的脸色苍白,衣上的褚红璎珞在悉悉索索地如虫鸣般抖动。
四周是士兵窃窃的声音传来,这舞台上却独只有她一个人,唱出最后的祭歌。“看,大王睡卧帐中……”莲步轻移,置身荒郊站定,猛抬头却见碧落月色清明。
(白)看,云敛晴空,冰轮乍涌,好一派清秋光景。
闻得四面楚歌声音。玉颜倾白,峨眉一低,婉转眉梢,再抬起,已是大漠般的荒颜。
推帐而入,那人已被歌声惊醒,背影萧索,背她而坐:“四面俱是楚国歌声,刘邦尽得楚地!孤大势去矣。”
他一贯骄傲自恃,肯说出这样的话来,怕已不存后路,她看他那灯下背影,便看出七重幻影来,一重重俱是往事迷离,他自乐坊中仗义救她脱困。虽是脱困,却须臾落入另一个窘境,背秦大业,要化作一身淡绯色的织锦斗篷,随在他身后风中鼓荡,沾烟尘,染血渍,成为一个面色从来苍白,对上他憔悴脸庞时,却从来留有一丝旧有微笑的女人。
“垓下之地,高岗绝岩,不易攻入。候得机会,再图破围求救,也还不迟!”她开口道,翘首望他,眼中还有殷切盼望。
他沉默不语,半晌却道:“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她愣了一下,忽听出其中所藏之生之命定之音,那脸上原本虚的笑容恍若风花开出,袅袅然站起:“大王慷慨悲歌,使人泪下。待妾妃歌舞一回,聊以解忧如何?
他一愣,稍后意解,漠然点头。
“劝君王饮酒听虞歌,解君忧闷舞婆娑。……”剑影如虹,去势如破劫。劫不能破,空结如网。束紧,再束紧,束缚的无力呼吸,忽然听到清脆洪亮雨天中那枚白玉镯子叮铃一声坠地,“自古常言不欺我,成败兴旺一刹那。”
虞姬一眼看过去,接上西楚霸王最后的目光,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剑花一挽,兀自飞上玉雪颈项,血陡染四帐,涂成一幕出嫁的衣,做成那一袭永远随在他身后的淡绯色的织锦斗篷。
血干后,那绯色变成暗的一滩渍,他暗自看了许久,蓦地拔剑而起,杀了出去,最后自刎在了乌江亭。
他是旷世英雄,生时雷霆生威,死时也要彪占史书一卷,独这一幕,却是那个女人的舞台,用性命来作祭奠的。女子的高音终究是显出一些尖刻,杨小楼的唱功却是清脆洪亮,行腔朴直无华,唱念俱占神韵。因是修得炉火纯青,那霸王一嗔一惊一伤都是入骨入脸,幕帘徐徐挂上,这一出戏便是尽了,人死了,缘也终尽了。
他竟至痴痴复走前一步,将那虞姬脸上一行半干泪迹轻轻拭去。叹。男旦终还是梅君的为世间无二的好。
然演的再好的男旦,或许终是男人,男人是不能理解女人的那种千疮百孔,千回百绕的感情的。而唱戏这门行生,说是难,难到百年难得一人,却又易到临水是缘,若以命相许给了它,便引人不能轻易离开目光半寸,只得一种缘分,只得片刻缘分。他自问是见到了真的虞姬,虽然这个虞姬身上有着缺陷,有着遗憾,但恰恰又是这些缺陷和遗憾,反倒是让这个虞姬愈发地活生生起来,是从舞台上一步步袅娜直走到了他的眼前,带着那样一种凄厉赴死之美。
那时的男女同台是有伤风化的,杨小楼这样的大师更不能身在其列,然谢幕后,那虞姬一步步走回单人的换装间,将那粉彩铅料一并除去后,露出的却仍是一张女子脸。瀑般的长发自发套中脱开束缚出来,黑色的眸子水光动人,却有一股哀冷神色不请自来,是此刻灯下现世中活脱脱的虞姬出现在眼前,单穿了内甲,语声轻微,这时回头:“驼叔,我今次唱的还可过的去?”
驼子立在门边,正将换下的一身行头小心收好,一愣,竟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半晌才道:“我后来看见余立山的包间空着,人大概已走了!”
虞姬出场的时候,目光掠过那处,是看见过一条坐着的模糊人影的,现在知道了这样的结果,脸上神色幽幽,一时几疑还在戏中,蓦地脆亮开口,“看来这一回他再怎么神机妙算,终究也失算了。”
驼子点点头,却更似松了口气:“这样也算好,余立山那,他或许会另安排人去!”
君六月没有回答,只是望着眼前的镜子出神。那团镜面黑混混的,任何东西丢进去,怕都作了黑。她终于没有做到,于她自己,是好的,于那个人,或许会对他失望的吧?……那卸妆镜中忽的反泛出一蓬乱光,印进她同样冷黑的双瞳,她忽然想起那具漂浮在河水之上的黝黑棺材,想起那一刻的惊悸,想起那种感觉,还能听到的,他的呼吸声在她耳畔响起……
其实走到最后,她是辜负了自己当初的那份心意,挟带了不知不觉的私心。
驼子走后的化妆间如此死静。
君六月咄的一声站起,手碰翻了面前的瓶瓶罐罐,她也不敢再看镜中的自己,取了大衣夺门而出……疾步走道之中,各色的光影入目,各色光影中各色的人脸接踵劈面而来,她扒开剧场的后门,一个人奔了出去,只听得身后的铁门“板荡”一声敲在墙上,余音鬼幕般散了开来,挣到耳边来,这声音使她又一点点冷静了下来,将呢青大衣披回身上,才一步步慢慢地从这条小巷子踱了出去——
那大团的月光便笼着她,走到哪,都是凉晃晃一团,是那个叫虞姬的女子的命运一直跟在她脚后头,至始至终。
霸王别姬共演了三场,演完后,驼子一人先回了南京。君六月早在开演前一个月就从杜蝶衣那搬了出来,租的是埃斯丁宝路上的一处小房子。三月的租期还没有到,她便一直住在那里,南京没有消息传回来。
她大概清楚他对她的失望,所有的一切都在情理之中。
小房子中的光影一日日地变化着,唯一不变的是坐在其中的这个女子。太过寂寥,她有时也还低低的唱,一日忽然唱到“独坐黄昏谁是伴,紫薇花伴紫薇郎”,忽的泪水津津而下。
她去寻过杜蝶衣两次,杜蝶衣都应酬在外,或许也是避而不见。
驼子后来一直留在了南京,再无消息传过来。
君六月忽然明白一件事,她又回到了那段在邵桥的日子。
夜后来慢慢地深了,一记圆月好似烧饼似的挂在半窗口。
她的身姿斜倚在窗舷上,远远近近的吵扰声过去后,这里像是被永久遗忘了一般,要慢慢地沉回水底去沉睡……间或的一两声狗吠,有人往这门外边一路走过,脚后跟嘟嘟的敲响,然后走过去了——
这样的回数经历到后半夜,她终于靠在窗口,枕着月光睡着了,月光寒噤噤地笼了她一身,梦中仍是一片嘈杂,一会是早已忘却面目的那位君师父拿着手臂粗的木棍戳过来,一撮,手臂上便留一个紫红印子。下一个场面却是君师父从二丈高的台子上后背着地的摔了下来,一次又一次,在最后一次,血从君师父的后脑勺那淹了出来,将他身周的那几块木板子都淹红了,台上突然的死亡,台下一片惊恐的叫声,脚步杂乱。
…………
君师父的尸体被人搬走了,交给了停尸房处理掉,那一处血的人形却还在。
君师父留下的不多的钱在置办完最简单的丧礼后就所剩无几,于是那个穿着拷绸衫子的人这时出现了。她和雁鸣躲在桌脚边,妄图避过一双双毒狼看待小兽的目光。
但那是妄,她和雁鸣被带走,因为是君师父收养的孤儿中长得最好的两个。被带去的地方,就是她救下的那个浦江轮渡上的穿大红袄子的小女孩将要去的地方。她看到脂粉迎面扑来,香气醉得人要立时呕了出来,拷绸衫子在那边讨价还价,有人对着她和雁鸣指指点点,雁鸣一直在哭,小小的身子悉索寒蝉似地抖着——
拷绸衫子论定了价格,过来拖她们往那个高挂着大红灯笼的地方去,那里存着衣香,鬓影曈曈,女人婉转的妩媚下总是漾着一种悲伤,再美丽的女人也是如此,再丑的女人也是如此。
她看看身边的雁鸣,雁鸣的脸上此刻就泛着这样一种悲伤,她忽然不寒而栗,猛地俯下腰,雪白细齿咬在拷绸衫子的手背上,拷绸衫子像是杀猪般跳脚吼了起来,松了手,一个嘴巴子将她扇到一边——
她立起身来,冷冷看了眼前一眼,忽然掉转身往后面的大马路跑去……她跟着君师父练了这七年的功,每逃跑的那一步后都有一根手臂粗的木棍子戳过来,所以她只能拼命地跑,这当中还夹杂着雁鸣抽噎的哭声,渐渐地远了。
身后拷绸衫子的骂骂咧咧声一直追到多远,她都记不得,只想着也许这灯光人影中会伸出一只手来——可是没有,那么多的人,全都是迷离的人,虚影似的,只能靠自己一步步的往前闯,最后,甚至身后早已没有人影,还是不敢停下,路的尽头是黄浦江,没有第二条路,她“嘭”的一声跳进去,被浪甩到齐腰深的淤泥中,一手一脚的爬进苇草中躲了起来……
黄浦江的浪退了又起,起了又退,她饿得虚了,恍惚睡过去一般。听到有人在说:“是死人吧!”
一睁眼,便果真见到一个人,是李梦遥。她的嘴巴已动弹不得,李梦遥将刚打架抢来的半片饼子用半搪瓷盆子水泡着,一点点送入她胃里……她大口喘着粗气,每一次张嘴咽下都是一次被从骨头上扒下肉来那般的疼楚,但是她知道她不经历这种痛楚,她很快就会死掉。
梦遥一直看着她扭曲地咽下食物的脸,没有哪个人在对待食物时会有这样狰狞的面孔的,不但他看着,他身周不远处的那群刚跟他抢过这半张饼的另外几个流浪儿也在看着,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脸上的神情也很虚,虚得就像死亡的气息随时都在头顶游荡着然后即刻扑下来一般……
雁鸣在那个地方待了一年多,就被人包走了,是个老遗清,据说在某个晚上悄悄投湖死了,尸体过了三天才浮了上来,泡得面目全非——这些都是后来梦遥跑去打听出来的。
她那时候很少说话,跟在梦遥的背后就像一条影子,她的身体虽然瘦小,却跟豹子一样的凶狠,她跟着梦遥混迹在上海滩的各条小巷中,努力的活下去,直到有一天,被用麻袋捆住了塞进停泊在黄浦江上的那艘船舱底层。
这一幕幕如在水中重新漂起来,像是月光般无处不在的笼着她,她逃去哪里都不可以,她有多少年强迫自己不愿去回想,此刻都一分分想起来,每个角落都回忆得清清楚楚。
她曾经只是想要活下去——然后有个人给了她活下去的机会。
如今,她却奢望得到更多,因为奢望,于是产生了痛苦,那痛苦都是她自己给自己的。她沉浸在那一场溺水的回忆中……半昏半沉的头痛欲裂,心却慢慢地沉淀了下来,忽从未有过的死静。所以能听到另一拨的脚步声接踵过来,悄悄撬开了院子的门,还有这小房子的门,不是一个人,至少有三个。
最重要的那个人是在最后走进院子的,然后踏上屋中那一截孤悬着盘旋而上的楼梯。
她似乎仍在梦魇中,不肯抬头,等到回转身时,便看到几点烟火在眼前暗红色的跳跃着,像是另一种引渡人的灯光,哪怕这灯光后面是伸脚即堕的渊,她此刻也已明白自己的去向。来人不费吹灰之力便制住了她,她像一个破碎的枕头般被掷到屋角的那张床上,落魄可怜,没有一丝能反抗——余立山,这个男人,终于出现了。是最狡猾的狐狸,若没有十足的把握,轻易绝不涉险。
因为他是王亚平最堪信任的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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