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第三十五年春

38 相聚如债还还欠


雨花台禁闭所在城外。车过国立中央研究院的时候,便看见整一片红墙蜿蜒在北极阁那里,被浓雪覆盖着。“敕建古鸡鸣寺”的牌匾立在山门之上,字体娟秀而大气,或许也是天寒,这所盛极一时的古寺今日山径上香客极少。
    车子一转,从台城下转到一处小巷中,须臾又出现在宽阔的街道上,因是日落时分,光线越来越暗,出城门的时候看见了不少牵着马的士兵,出城后,路越来越荒凉。遥遥一回头,只望见暮色之中昏暗的累累城堞,那座古城就那样被遗留在了身后,那个还留在古城之中的人也将就此被留在了身后,绾绾从车玻璃外收回目光,似乎有些累了,终于闭上眼睛小憩。
    贾静男坐在副驾上,这时回头看了她一眼。
    因是古上校的车,一路便不经检查直达雨花台禁闭所的大院台阶前。禁闭所前身是德国人留下的一处仓库,改造后便被用来关押本局那些犯了错的内部人员,一路走过甬道都是冷冷清清,见不到半个人影,直到走进真正关押人的所在,才看到荷枪实弹的哨兵,脸色凛凛值守在暮色中。
    或许是第一次来,绾绾的目光四处转圜着,仿佛是对这一处地方存着诸多疑惑,贾静男办好接见后回来,就看清她正走下一段长年生灰的楼梯。“那里原本是仓库的小厨房,地方小,里面不能用。”贾静男便给她解释道。
    她恍然悟出:“只见得尘生得这样厚,纳罕而已。”顿顿,“处座来过这里?”
    “处座虽没来过,但关照,这里的人还是自己的人,他们都是立过功劳的,只要改造好了,仍会继续任用,吩咐日常的饮食生活千万不能马虎!”
    她于是点点头。
    因为天气太过寒冷,独立监室内生了小炭盆,红红的一小簇炭火埋在苍白色的灰堆中,散着最后一点余烬,李梦遥因着有段时间没有整理,下巴上长了不短青髯,头发也是潦倒,监室外的脚步声传近的时候,他正用右手将一块木炭投进将熄的火盆中。
    他也没回头,自顾自笑道:“来得这样晚,我都等你一个多月了!”
    身后铁栅边的人影停了停:“你自己做的错事,自然要受些罚,不记得的话,不是要闯出更多的祸事来!”
    李梦遥不觉一笑,那块刚投进去的炭生出一阵呛人的青烟后,终于红亮了起来,也映照出他方投炭的右手在不寻常的抖着,那道手影投在墙灰剥落的墙壁上,恍惚是冬天雪地里行走的佝偻颤栗的连串鬼影。
    监室外的人也已看到那截发颤的手臂:“什么时候的事?”
    “那次在北平,虽侥幸逃脱,但是右臂也被流弹击中,开始以为并没什么,后来才发现不对劲!”
    “噢!”绾绾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所以——兴许有遭一日就不能用枪了……”她蓦地侧转头,看住同站在监室外的贾静男,“贾副官,处座有没有说过要怎么处置?”
    贾静男喉咙口一僵,勉强开口道:“这件事一直被人蓄意提起,但处座说,小姐一日不回来,梧州的事情就不算完,只有等事情完了,梦遥被处置的事情才会提交军政部!”
    “梦遥是局里的人,他的事为什么要提到军政部去?”他身边的女子脸色一寒,叱责道。
    “虽是局里的人,但因涉及到重大反叛的事,企图刺杀上峰,纸里包不住火,是总统府秘书处亲自下发的委员长指示,严惩不怠!”贾静男为难道:“处座唯一能做的只是将事情往后押延!”
    这一拖就是数月,直等到这个女子的回转。“怪不得,他一直有话对我说的样子,等着我回来——岂不是就为了让我见梦遥最后一面!”
    贾静男眼中一急:“小姐应该明白处座的苦心,处座是去求过上面的。”
    “我自然知道!”绾绾徐徐点点头,复转身看向监室内的李梦遥,目光奇特而哀伤,“你看,事情就是这个样子了,现在你总该明白了吧。你本来可以光等着做这孩子的舅舅,现在,我却只能带他去你坟头上认你了!”她这样说出,脸上竟是惯常的那种冰凉的笑意,甚至在抬头看到李梦遥与她对视的一眼后,那种冰凉的笑意愈发深刻了一些,“什么时候处决?”
    “小姐出发的时候,处座的公文批示便下达,等小姐走后,就执行枪决!”
    “噢!”又是一声“噢”,扑哧一声笑,眉眼虚张,“果然是等着让我见最后一面!”
    “小姐——”贾静男为难道。
    “是余立山的孩子?”一边,一直沉默着的梦遥这时开口,哑着喉咙问她道。
    绾绾偏过头来,怔怔看住李梦瑶半晌,“是!都有四个月了!”
    “你决定留下这个孩子?”梦遥仰头,不觉难过看住她,“你害死这孩子的父亲,然后却决定生下他——”
    “对!也就是他们洋人口中的撒旦才能做下这等的事来!但你应该感谢这个孩子,为了它,余立山才将我当做了自己人,不再限制我的自由。而他答应过我,拿王亚平的命换你的命,最后食言的不是余立山,反倒是他!”
    “所以你特意留着这个孩子回来,是要去提醒他?”梦遥突然裂嘴笑出道。“你现在总该清醒些了。”
    ——李梦遥口中的他,他们彼此都知道,连贾静男都已听得出来。
    “不管怎样,若他决意这样对待我们,我们总算应该回报给他一些东西!”女子道。“所以作为回报,至少你可以替这孩子留下个名字!”
    “让他从此一辈子都摆脱不了这个噩梦?”梦遥盯紧她的面容, “绾绾,我们跟着他那样久,果然骨底子里跟他最后都是一样的毒。”
    他忽然奇特地笑:“孩子四月生吧,那时候海棠花正开的好,就叫他棠生,一个名字,男女倒都可以用,我统共认得的字也不多!”
    “我仿佛从未在南京见过海棠花开!”女子却蹙眉思索着。
    “不,那还是从前上海南市的海棠花——一簇簇的伸在谁家墙角外面的,我们那时候的个子都很小,那时候总想折一段下来,给我的那个妹妹戴在辫子上,小丫头虽然一脸泥巴,长得却是真的好,可惜性子不聪明,否则,就算是那时跟了付笛生那臭小子,也总比落得现在这样子要好很多!”
    她恍惚也记起来,那仿佛是太久之前的事,久到发霉生烂了,而那时候,上海的海棠花开得果真好的不得了,即便是落花时节,也是一片雪般的红落了满地。
    就像还有同样发霉烂去的付笛生,错过了就不能回头了,即便真还有见面机会,他大概也只会再给她补一枪!
    绾绾脸上忽一阵沉默,半晌,无端凄凉地笑出。
    “梦遥,你还记得那艘船吗?你出事后,我后来又有上去过一次——关我们的那一层很黑,没有守卫,但是甲板上却有……二层有一间小厨房,在正东面,那里竟然还留下当年的一些东西。你若有机会,也该去那小厨房看一看。说来,南京壹号港的码头还不如那个码头大,我离开那里的时候,刚好听到十二点的钟声敲响,那冷冷清清的声音,也和当年一分差别都没有……”女子扶着铁栏杆,后来冷冷清清的独自说着话。
    “可惜我们原本有机会,应该一同再去看一眼的!梦遥,虽然已经太迟了,我还是想同你说的。”
    李梦遥听这样一席话,猛地抬头一记极薄的隔着监栏的笑,他的眉和眼本是极淡,在听了绾绾这一番话后,似乎愈发虚无了,直有一股沉烟散去的味道。
    贾静男在一边直听着心酸,却听那女子又道:“时候不早,我记得时辰,出来的晚,也得回去了,怕来不及!”默默又向栏内看了一眼,那炭盆内最后一块炭也烧光了,四处漫过来的空气又重新冷浸浸地,她于是脱下身上大衣,贾静男见状已抢先将自己的脱下递了过来,绾绾便接过,仍从栅栏口递进去,烟绿色军大衣上的绒线不知怎的勾上她胸口挂着的那只碧翡翠色的胸针,“啪”的一声同掉进监房内,她本伸手去捡,后来却改变了主意,“留给你做个纪念吧,去了那边也不用再牵挂我,我迟早会去陪你!”
    梦遥俯身拾起那胸针,在手掌心摩挲了一下,点点头:“早些走吧,回城的路越晚越不好走呢!你的话我都记得!若有机会,我死后,带着孩子一同去那个地方看看我吧,我总不想是将你一个人留在南京的!”
    这一句话落,绾绾嗓子口便是一滞,眼泪迅疾蹿到整双瞳仁中,咬齿哽咽道:“知道了!”遂站起,头也不回走出关押处,贾静男在她身后紧赶上几步。外面的天色已全部暗了下去,只有孤零零的几盏昏黄的路灯安置在道路两旁,或许是太过荒凉,他们一路的脚步声,就惊起偌大的院落上一群昏鸦扑落落飞起,在乌凄凄的夜空中呱噪地盘旋叫着。
    回城的路上,那女子仍似来时一般宛若睡在了梦中,贾静男在副驾驶上回头看了她一眼,再看看车头镜中那座欲离欲远的雨花台禁闭所,也许是距离的错觉,连那最后几盏微弱的灯光都接续消失在夜幕中不见,而嘈杂在半空中的昏鸦似乎在一刻叫唤的比先前更为凄厉。
    但更或许——那是李梦遥已被带出监室外,正在走向处决的路上。
    贾静男不觉更深地又叹出口气,两眼直愣愣的盯着挡风玻璃上的雨刷——又下雪了,鹅毛大的雪片沙沙的刮上车来,被那雨刷一片片的拦腰截断。他的大衣留在了监室了,他于是将此刻身上单薄了的衣更紧了一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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