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第三十五年春

39 一日心期千劫在


贾静男是形单影支地回来的。古上校从书房那盏台灯下抬起头看他,也不问,眉间忽微微蹙起。
    贾静男看到那一对盯过来的目光,隐隐感觉不安,却又不知这种不祥感觉来自哪里,只得照实禀道:“小姐在鸡鸣寺那下了车,说一个人想独自走走,我想着她心情,只留下车夫一路跟着她!”
    古上校便点点头,声音几乎不可闻:“进香河离这里也不远。”那道盯向贾静男的目光再往墙上瞥了一眼,是七点三刻,他默默将手上正批的一件公文批完,又伸手去取另一件……今夜,时间仿佛是在他的指下,流动的比往常的任何一刻都要快,有些不能受他所控。
    有电话铃突然急剧在他面前响起,他也似置若罔闻。贾静男只得忙上前接听,神色不妨一变:“处座,雨花台来电,梦遥逃出了禁闭所——”
    “我知道了。”古上校这才缓缓放下手中的那件公文,又抬头看了那墙上一眼,是九点一刻,不过过去了一个多小时。“命令下去,全城缉拿李梦遥——告诉他们,可以开枪!”薄冷的唇边吐出这几个字后,徐徐伸手,还去取下一份公文……他去取公文的手并没有一丝犹豫,他的眉宇一向深刻而不容怀疑。
    贾静男看了看那桌上堆积着的半摞公文一眼,又看了看那个灯下人的侧影,默默转身,就要往外走去。灯下人却于此际在他身后突然又发声问道。“他们当时,是不是有特意说过些什么?”
    贾静男便回头,一点一点回忆,为难道。“她留着那个孩子,是因为处座你曾答应过她,会保全梦遥的性命,可最后食言的人却是处座您!——她说,她始终记得有一艘船,关他们的那一层很黑,是在那艘船上,处座您救下了梦遥和她!”
    古上校眉尖有一刻短暂失神,无端沉重,“她还说了些什么?”
    “她叫梦遥去了那边也不用再牵挂她,她迟早会去陪他!梦遥却说,他并不放心将她一个人留在南京,留在处座您的身边。”
    古上校原本冷重得颇紧的眉头忽皱得更为深裂,直有一种惊痛已掠上他眉际。
    他这时缓缓再度抬头看了眼那钟——指向的是九点三十。
    台城原本是梁武帝饿死的地方,此刻从台城上看去,严寒,朔风怒号,后湖的水面一片荒寒,岸边的芦荻萧索,白花似雪。台城之下,铺天的雪霾中,杂处在那一段蜿蜒山路上的“又一村”,大红的灯笼依旧在招拢着客人。
    又一村店伙计的面孔却已跟大雪一般的慌白。
    用竖屏隔出来的座间,有一间的桌上还摆着凤尾虾和蛋烧卖,另一壶店家自酿的清酒,筷子也归置在碟子边,尚等着人开动。“说去如厕,可是半天也不见出来,只好让这里的厨娘去请,谁知敲了这许久的门,打开时,里面竟是空的……”店伙计惴惴道。“也有人说在后厨见过,只是都说不清楚!”
    车夫是一直等在外面的,并未见人出来,显然……贾静男挥挥手,带人就要往中山码头一号港追去……临踏上车门,竟也是有意无意的往那店堂里墙壁上一看,已是整十点。
    那只碧翡翠色的胸针后来搁在他的手掌上时,用力在凸起处按下,“啵”地弹出一枚极细的寸长的针,李梦遥在押解他的人来临之前,用这枚针打开了监室的锁,并顺利的在那间二层厨房中得到了一柄柯尔特和足够的子弹,打伤四个监卒,抢车而逃。——一切顺利的不可思议,梦遥和她的确是他手下配合的最好的一对人。如今,他们用他们的这种能力来最后挽救自己的命途,本也无可厚非。
    每个人都想活下去。
    已是子夜,到了他们约定的那个时刻。他想。
    南京城这刻往常的死静,电话铃剧烈地再度响起,是贾静男的声音从当中传来:“处座,击中了梦遥,尸体掉进了长江,江水很急,天气又冷,恐怕不能打捞回来!”短促的声音传来,显然贾静男的心情仍未真正平复。
    他一阵短暂的沉默,失神道:“她呢?”
    “梦遥落江后就消失了……我们四处寻找过她,没有再见到她!”
    “继续找,找到为止!”他突兀挂断了电话。
    书房里空荡荡的冷意像是被那一记挂电话的声音翻搅起,风雪般蔓延开来,很安静,也从来未有过的寒峭,他直身站起,站了片刻后,负手走上楼梯,左转,远远望着那间被樟树浓荫覆盖着的房间。——他记得,她只在这个房间里呆了三晚。这处他曾站过的窗口,窗扇仍是大开着,也许住在这间屋里的人,本来就没有想再在这里长住,她的回来,本就是存着目的。
    园中的那缸子枯荷此刻被大雪盖住,这时候从他的眼中看过去,便仿佛是将过往的最后那一点情意也拭去了,人死了,便在这世间曾经留下过什么,现在也全都是抹去了。虽然是那样的两个孩子,他曾经带在手边养大的。
    南京这座城市,是他乘风而起的地方,
    那时,他还什么都不是,是孤身前往广州的千万个全身沸腾着血液的少年中的之一,不名一文,只有眼中燃着的那种希冀,是唯一能点亮眼前层层阴霾的火把,那样的希冀,他也曾在那艘即将开往南洋的船的甲板下面看到过。
    那是李梦遥的眼睛。他为那双眼睛所震撼,便如震撼于年少的自己将走的那一段路,注定历经波折,却是势在必行。
    此后当中的艰辛,无人得以知晓。从一无所有资历到变成总司令身边不可或缺的古上校,声威日赫,权责愈重,那两个孩子是一直陪伴在他的身边。他没有想过有一日要亲自处置他们的。
    那两个陪伴在他身周的孩子,却终于出了事。
    贾静男走进来的时候,他的背影仍是立在那个窗口,浓重得如一滩凝上窗帘的墨。“处座上午要去总统府述职!”贾静男只得开口提醒道。
    他似是略有回神,低低“哦”了一声,眼睫一抬,果然东边隐现几缕白光,散散地投射在这个古城上空,虽还是雪地反射向天空的颜色更为亮堂些,但毕竟,那昨夜的一夜是过去了,被一双手翻了过去。
    这已是第二日。他的手指便伸出,接触窗棂上那一段积雪,那雪是凉的,他指腹那一段须臾便湿透了。
    他抽回那截手指头,徐徐地握紧,抽身,走出这一夜所在的房间。
    往总统府的车子已然备下,他走到门阶,大片的鹅毛雪已转成雪粒,后来成溶掉的雪水从天空渗下来,当雪停后,即将来的一场风或按惯例会让流经这座城市的那条江水也结上封冻。
    一个年轻人这时戎装走到他面前,敬礼道:“处座!”
    这个年轻人此刻也有梦遥那般的眼神。曾然是他命人刺杀了他原来的长官,但是出乎意料的,他竟一路追随他到南京,要求加入到他的组织。
    他对于这样的年轻人,总是愿意给予他们一个机会。虽然这个机会含着冒险的成分。
    但是他本身,也是拼着一股冒险才能成就今时的地位。
    “处座!”徐铮这时出声提醒。眼看着这个如今执掌情报天下的男子弓身进入车内,他小心阖上车门,自己跳入前面的警卫车,一路开出住所。一出宅子,四处刮来的雪风似更浓烈了些,雨刷子挥舞得疾速,车头却仍是白蒙蒙一片。车子蓦地一停,徐铮的脑袋撞上前档玻璃,“怎么了?”他本能戒备道。
    “徐副官,前面有人!”前面警卫的人出声。
    等了片刻,徐铮持枪推开车门,走了出去。半空中的风雪随即劈头劈脑地扑向脸际,但他认得那个此际正向他走过来的人——
    那张脸曾经出现在卢仲远的府邸中,当时低头的微微一笑,足可倾城,是带着毒的罂粟花。这朵花开过的地方,后来兵戈相对,流血成河,而创下这些孽的这朵花儿何时却已偷偷掩于幕后,只让人误以为曾所见不过是幕海市蜃景。
    但如今,在本局独一无二的掌权人身边两年后,他却再度看见了这个女子——独自沐风雪而来,冰青的一张脸冻得已成透明色,发色也被雪粒掩成苍白,独唯有一双眼睛,冷清而冷漠,是仍旧熟悉的那一对眼瞳。
    此刻这一对眼瞳就看住自己,然后凝视向他身后的那辆车子,她的手中持有柄勃朗宁的□□。所以徐铮举手,将自己手中的枪口对准了她。
    那女子在初对上他时,她的诧异或许不小于他,但只是看了他一眼后,就向前走了一步,继续向他身后的雪铁龙黑色轿车靠近——那是如今情报二处处长,古上校的座车。
    “小姐,请停下,否则我会开枪!”即将错身而过,徐铮终于开口,将枪口对上这个曾一手酿成苏浙军易帜,归属中央统属的原罪之人。
    女子的脚步略滞,目光迷离,转头呆呆看了他一眼,复又缓缓回过头去……徐铮便看清她眼角的那颗泪痣,随着面庞被风吹动,仿佛是眼角一滴落了长久,终是不能落下的眼泪。徐铮有一刻忽然想,这样的一个冷酷女子,她平生可会有落泪的可能?……然这时,他听见她很轻的说道:“梦遥死了。”
    李梦遥已死的消息,徐铮在昨晚已经得知,但是因为尸骨无存,总是没有得到最后立场,此刻经由这个与李梦遥一同长成的女子说出口,方才是尘埃落定,死亡确定。
    然说出这个消息的时候,女子眼角的那滴褐色的泪水仍是不能脱落,它还在等候着什么。
    徐铮的身后,黑色的雪铁龙的车窗终于开启出一条缝,有个声音从车中透出,“我现在有事,你自己先去雨花台领罚吧!”车窗后来复又阖上,吩咐启动,离去的时候碾碎已积在车轮下不浅的深雪。
    徐铮跟着迅即跳回警卫车。车子继续往前驶去,他在后视镜中,最后望了车后一眼,看到有个身影孑然立在那片远去的风雪中,猛地一个转身,仿佛是立意要追上这辆正在离开的车,脚下却一个踉跄,直直仆倒在整片方被车轮碾压过的污雪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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