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第三十五年春

41 梦中犹还思上邪


车轮压得一路冰雪四溅,阳光透出云层的时候,只将那霭雪覆盖的地面生出一种更刺目的白茫茫。
    ——一个踉跄,女子跪倒在雪水中,整张脸都埋进了汽车碾压过的污雪中。
    有个人默默在被风雪模糊的车窗中看着车外正发生的一切,至始至终他都是那个最清醒的人,他并没有忘掉自己的身份,那段时间不算短,后来车门从里推开,他终于从车门中走了出来……
    白日的广慈医院人满为患,至夜间风静云平,整栋大楼虽每层都亮出灯光,却只有几个看护在值守,从病室中触不及防的几声咳落在静夜中便是撕心裂肺之声,那或长或短的□□在微黄的走道灯光下游丝似地不绝,将人硬生生催出一种绝望。
    长久置身在这样一种环境中,便让人的心神都处在一众焦灼心态中,是以夜已半,从一楼楼梯口绵延直到五楼的那一串脚步声便让值班看护的眼中透出吃劲,懈怠的怨意,猛地从台灯下抬头,瞪住正来的一行人,远远已压低嗓音道:“看病?……如果是探病时间早过了,明天再来吧!”待走近,看清来人样貌,略微吃惊,再看他身后警卫和侍从官,手无端颤栗了一下,已站起身,“长官!”
    “是来探病。今日刚送来的一个女病人。抱歉日间不得余暇过来!”来人唇角一压,面色虽是清寒,语气却是委婉下去。
    “处座!”徐铮不满上前,开口阻拦道。
    他侧头看了徐铮一眼,再看看两侧长长地静默无人的甬道,冷清道:“原是我们不符规矩。”
    “麻烦,请长官您在这里签字。”值守的看护虽已看出不妥,但职责所在,为避免给自己招致更多麻烦,仍欲让他按规矩办事。那一支黑色的圆珠笔递在半空中一刻,他脸上便是一种奇怪表情,“这种字,我倒是从未签过……”待伸手去接,徐铮已抢先一步抓起,在登记簿上匆匆写就,写完将笔斜掷在了台子上,咄地一声,便将那看护又吓得手上一颤。
    病室的门是虚掩的,推开时床头小灯亮着,支架上悬着输液管,病人冻得乌青的半条右手臂露在褥子外,那些液体便一滴滴地缓慢地渗入这个病人的身体。即便是那么暗淡的黄光,仍是看清病人身体下的那张褥子上仍染有血渍斑斑,“血还是没有止住?”他低低道。
    “胎儿四个月,人撞到船身时腹部所受的撞击力太大,怕是不能留下来。”徐铮顿顿,“如果血再止不住,才会动手术,尽快取出!”
    “哦。”他轻轻应了一声,伸手出去,他的手骨健硕,摸上那一截露在外边尚在输液的臂时,只觉如触上一滩冰,更于此际在那上面感知一种比冰更为蚀寒的东西,就像昨夜他的手指头触及窗棂上的那一滩夜雪。他于是知道,那是绝望。“她这是睡了多久?”他被那种同样的凉意触动,有些恍神。
    “送来将身体移正的时候,徐铮擅作主张,让医生多给打了一剂麻醉!”
    “麻醉多打不好。”他抬手,小心替她拂开眉上几缕乱发。
    “是。”徐铮回道。
    古上校灯光中抬头,眼中忽微微地黯,“徐铮,这个时辰南京城还可有买得着糖炒栗子的地方?”
    “糖炒栗子?”徐铮一愣,“是,属下这就去办!”说罢迅疾转身。
    “若是没有,不用勉为其难!”古上校在他身后这时补上一句。
    “是,徐铮明白!”
    徐铮走出时,将门上的那道缝关合了,于是那一屋子的浑黄灯光丢失了最后一处可以逃逸的地方,满满地爬上四墙,越爬越高,仿佛是要纵身跳到此刻独坐在床沿边的男子身上。
    再没有一点旁的声息发出时,清寒的目光只是看住那张深陷在枕头中的脸,看那清冷的眉目,紧阖的薄薄双唇。这两个孩子真的是继承了他的秉性,连带着安静睡着的模样也是要拒人于千里之外。
    “这里已经没有别人了。现在只有我们三个人!你现在,可以说了——”他于是道。
    这间灯光黄晃的病室中,明明只有他们两个人,可是他和她都知道,是三个人,死去的人,从此之后再不会老去的活在他们身边。“你要明白,于私心,我给了你一次机会!我并非想惩治梦遥,然我所管治的是一个庞大的所在。绾绾,我身在其职!”他的声音低沉而无奈,也知此刻说出这些话的再无用处。
    但他不得不对她说,就像梦遥已经死了,她还是要在最后一刻,回到他的面前,回到他面前给他看。
    是罪是孽,她都要有最后一个公断。
    “梦遥的尸体,我已命人尽力打捞了上来,会安排安葬在公墓之中,他虽做错了事,但他曾做过的工作不会被抹杀,我会公正处理,记载在册。……等你醒来,如果你还有话愿意对我说。你可以来找我!”
    没有人答他。
    他这一席话仍仿佛是在说给自己听。这样长久的一段空洞中,便连他也独自失神。
    他等了片刻。忽然伸手揿灭电灯,病房里短时漆黑一片,片刻后,才能辨别从医院外马路上的路灯斑驳的光影投在窗帘上,死灰的一片,他起身,走到窗边,将半开的窗格阖上,蓝色的窗帘在风中偃旗息鼓的样子很像一只蝶的折翅而亡。
    他便知道,有一些事,随着李梦遥的死去,终于消亡、淡了、散了,便如当初,它们也曾因为李梦遥而全数汇聚在他身边成形一样。
    他在那扇窗帘旁站了许久。下午曾经化开些的雪此刻又被寒气冻住,那窗子上迅即结上一层白色的霜花。推门而出时,值班医生已躬身等在病房外,因多少已知道来历,面色就有点惶恐。“将她拜托给各位了!”他惯常薄凉开口。
    “处座既然来了,就有一件事需要额外请示,因为这位小姐为了在短时间内戒掉身上的鸦片毒,她对自己的身体做了些严酷的事,如今她极度虚弱……当前情况若不予好转,我们怕只能尽早动手术,还请处座尽快安排这位小姐的家人来医院签字——”主治医生抹着额头的丝丝冷汗道。
    他想起,若这个女子真的有过家人的话,他昨夜下的那道命令,已让这个家人此生再也来不到她的面前。
    他再度想到这里,不觉连自身的眉角眼梢都似被感染,浸透了凉意,那只堕蝶此刻在他心海之上最后振了一下翅影,终于一头栽进了那段黑色的湖水中去,再不能被唤回,半晌,沉重开口道,“现在拿来吧,我签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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