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第三十五年春

44 白首恐结他生愿


月光淋照下的白色花树和衣衫。一阵风过,冷松上的积雪被吹落后,还出一片孔洞似的黑。脚步声走近,抬头看去时,依旧是一身深色中山装。
    然这一注的目光望过去,便是隔过生和死的茫茫沧海。
    民二十五年,十二月二十六日。蒋中正由张学良护送,自西安经洛阳,返回国民政府所在地——南京。
    “我以为这回会像他们说的,你真地回不来?”绾绾开口,她好像不能理会他的反应了,因为她已独自沉浸于那片冰冷的海水中太久。
    古上校的目光看住她的眼睛片刻,然后缓缓不得不移开,“几时出院的?”
    “我一直在这里等你回来。”绾绾却好像已听不懂他的问话,固执地自顾自说道。“我知道你一定会回来——”
    白色细棉纺被风黏贴在身上,描出细薄身躯,领口一段缎带着了风,拂了起来又落。她走出一步,欺近他身边,踮起脚尖伸臂揽住这个男子的双肩,他的衣上或许还残有西安那个地下室中,那些沉污的气息,她的唇却高高仰起,去捕捉他的唇。
    他的唇在南京最后的一场残雪中,仍是薄而干冷,被她嘴上的湿润温暖所诱惑,有本能的抗拒和木讷的循循靠近,女子的手掌抚上他的后脑,指缝□□这个男子的短发之中,发根粗粝如同它的主人般的硬朗,刺痛她的手心,她却知不可再轻易放开手,不能再放开手。
    “绾绾!”男子沉闷而喑哑的嗓音,想要推开她,那双手,却何故终于又没有推开。
    古上校合上眼睛,喉头里一声闷响。
    “这一件事,是我在上海时就想做的事,是你让我去接近余立山之前,我就想做的。可惜那一天,我没有见到你,我错失了那次机会,我以为那会是我和你最后的结果,可是现在才知道,那不是……死亡才是最后的结果。即便是你始终不肯承认又怎样,即便这中间差了二十年时光,从你将十一岁的我从那艘船上带下来的时候,就注定一定会是这样一个结局。你说过等我醒来,如果我有话对你说。我可以来找你!”
    她望住他的眼睛,凄凉的笑。他原本可以躲开那样的目光,他没有躲。
    “我知道,这一回,可以这样抱着你,只有这种活着的感觉才是最真实的。梦遥死了,梦遥用他的死来逼迫你做出决定,而不是我的决定,因为他知道我会一直呆在那条岸边,我根本无法离开半步。除非你死了,然后我也死了!他清楚在那个夜晚,即便静男他们没有来,他最终也带不走我。因为即使真的死了,我也只肯死在你的手中!”她望住他那对太深的眼睛,她就说道。“你差点就死了,我以为我也差不多了……这一切都很容易的,梦遥他就轻易死了!我再也不敢有奢望了。”
    男子的瞳仁有一刻被一些话语撞痛,怔怔地看住面前那张女子的脸,看清她眼中的整片血丝,也看清她的整张憔悴。“我不要那样的一个梦魇,追随着我余生的每个日子……即便是死了,还要死得不能瞑目!”她说话的唇还在抖。“我还可以做你的绾绾,我不会违拗你的意愿,可是,你明白的,我的意思——不要离开我,不要放开我一个人走。我爱着你,一直一直都在爱着你,整整八年过去,我已经没有了梦遥,若再没有你,那段人生太过苍凉,我无法再独自走不下去的。”
    过去种种,若当昨日死,他放她再世为人,她生命中唯一不舍的那一部分希冀的成全却全数在他那里,她又怎得再世为人,她又何必真地生出躯壳再世为人。……
    “所以……若真地要怜悯我,亲自杀了我吧!”暗夜飘摇,她忽启唇而笑,天真,且笑得那般认真,“我不要一个人的结局!终于还是只有我自己。”
    面前的男子仿佛被惊住了,目光变幻着,有生以来第一次被惊痛得立时不敢有片字言语……许久后,他抬手,怔仲着,缓缓去抚她的眉,在将那道眉都快揉断时,眼底霜色融开,蓦地俯身,伸臂将这个女子的腰肢大力揽进自己怀中。“不,绾绾,不会是那样的——”
    他难道也看清了她口中所说的那条河,也看清了那条岸边正站着的李梦遥?还有孤孑一个身影的她,暗色的夜,苍白衣襟的她。
    暗夜飘摇。
    他是看清了她和李梦遥,所以他忽然再度闭上了自己的那双锋利而冷稳的眼睛。
    她和梦遥原本是这世界上最知对方心意的人,可是时间在变,是其中的女子先悄悄的改变了心意。梦遥自然早已感知到她这份改变。“可是绾绾,为什么一定要是他!为什么这世上只有他才能给我妹妹,给她真正想要的那种东西……绾绾,若他不肯作出最后让步,那么你以后,该怎么办呢?” 有谁的声音,这刻穿透哪处的夜幕,从底端的时空中穿越回来,粒粒清晰要落到他的耳畔……
    若这才是李梦遥要替她从他这里讨去的东西——
    “绾绾,不要再说下去,不要再说……”他俯下的那张唇初便撞上她一张柔软,明知此去绝无回头之路,便有如山崩地裂般的力道,“我命令你不许再说!”
    他好似进入一场梦境,竟放逐了那些软弱的字从他的口中流出,他在痛与悔的放逐中随波逐流竟获得一个去处,他怀中的女子便被卷裹进一场洪流之中,若她决意选择那样一条路,她自此何以得保留自身半分立稳足的力量。
    乳黄的壁灯光,雪白的女子身体,为空气侵袭,背向于他被半屈安置在乳白的床褥中,是躲在母亲子宫中才有的形状,可惜她压根不可能记起那个生下她的女人。有一场肆无忌惮的掠夺之中,那一朵巨大的墨莲从她背部延伸到腰部缓缓盛开,泠泠毒的青色光芒,他的掌心触上时,仍在痛苦的摇曳,他的唇低覆上,想要去捕捉那一朵孤的莲。
    莲心原渐因放下防备稍稍而开,惟此唇与肌肤相依的一刻,忽再生雷电击中的痉挛,那朵莲的主人这时回头看了他一眼,她其实还怕着他,那种想要靠近着的可怜蠕动无处藏形,这刻转侧身体,受爱意驱使从床上半跪而起,缓缓欺近,半褪衣衫的胴体接触到他身体的冰凉,大片的肌肤都在连续颤栗着,那雪白的小掌,却缓缓试作坚强蠕动上他麦色的喉颈,一直在盯视着他瞳孔的变化,怕触怒到他,细长的手指,开始顺着喉线摸索着去解他的衬衫扣子,真的触到他一段胸前肌肤,那对手又木木地停在那里,不敢越雷池半步,怕那当中藏着灰飞烟尽,只得逼迫自己最后深闭了眼,去含向她的唇,有小兽般要去掠杀虎豹的嫌疑、无能为力,是畏惧,也怕他再不肯给第二次机会,忽然仰身将双手死死勒住他的双臂,半吊在他颈中,窝在他耳窝,无能为力地低低抽泣起来。
    “绾绾,睁开眼睛来。”那浅浅的抽泣声漫进耳内却成了洪荒巨声,他默默承受着,也品出那种无望的意味,侧颈,轻轻啄上她的唇。
    “不。”她的眼眶湿湿的,却摇头。
    “睁开眼睛来,绾绾。”他将她苍白的手指头再度抚到自己衬衫的扣子上, “若你真得如你口中所说的不能放开的话,你该看看我……”她仿佛被从死灰惊醒,眸光陡然缠上他的瞳光,那眸光沉沦似生似死,终于不支,闭上眼睛,却重新开始去寻找吻他。他只让她将他的唇吮吸出血腥味道,才缓缓推开她些,伸指去解开她一身缠身的的布料,白色棉纺映衬一段雪光般的尚未从病中恢复的肌肤,奇异的诱惑着人,其实是他心海中那份长久的不敢道出的渴望正伸出枝枝蔓蔓来,他的手脉徐徐拂上她胸口那道曲线,接触她的肌肤时,忽地痛难自抑,终于将身躯徐徐压了下去,是要让这朵孤莲在自己身下重新抽出枝叶,开出那朵早在八年之前就结了孽的花来。
    “绾绾啊……”他何时做了正堕向地狱的因陀罗,发出沉重一声叹息。
    夜半深时,灯又亮起,是他披衣站起,在窗棂前的圆椅中坐下。
    浓浓的一杯苦茶搁在茶几上,贾静男低头进来后,又低头退了出去。他没有避讳自己的侍从官,长久看着乳清的薄瓷壁中,那一滩褐色的红茶。窗帘未及拉上,此刻月光苍凉地投在床上的孩子身上,也投在他的冷毅的脸庞上。
    他在西安的数日,数夜都不曾能寐,当中的每一刻都是与死神论价,置身于磨杵之中生生将自己一分分磨死成齑粉。此刻回到南京的安全所在,仍是固执得不能安枕。但床上的女子却已睡了过去,睡去的容颜很是安详,这一次,她的梦里当无那一个已追踵她数十日的梦魇。
    如果,她要的只是这样简单。他从前却并不敢轻易地给她。
    每一行都有自己的生存法则——于他们而言,沉溺于情,形同自废。
    然,他顾忌的这一点,生和死的顷刻转圜,仿佛也是有一刻被遗留在了西安。他竟一时有些想不起来,复起身走回在床边坐下,深陷在一团被衾中的孩子,其实还残有童年时那种倔强的神情,即便在睡中,嘴唇也是紧紧地抿起,白皙皮肤泛出微苍色的光晕,应是病中未痊愈,他俯身,小心翼翼,吻了吻她的额头,眼睛。看着她的睫毛本能不安地颤动着,他忽地唇角微张,失了神,仰身靠在床背上又陪着她一会,才走出卧室,往书房去了。
    桌上堆积的公文已不少,都是这几日积下的,徐铮一直等在那里,见他出来,才上前道:“处座!平津急电!”
    他眼神不妨一凛,仿佛是终被现实拉回些思绪:“日本人这么快就有了新动作?”却并不立即伸手去接看那份盖有加急印戳的电文,只眉头锁成冷壑,一刀刀地切下眉峰来。
    徐铮目光一黯淡,“是,委座的担忧不是没有根据,现在我们还没有做好与日本开战的准备。西安的协定不过才签订,日本人在满洲的布军就已开始备动,更有两艘军舰已往上海开进。上海方面的人正在设法探实。”
    “好,让他们继续密切留意上海海军陆战队的动向,备车,我要去总统府。”
    徐铮低头,“是,徐铮这就去!只是,这个时辰,委座也应该就寝了——”
    他不觉叹一声,苦笑:“你以为,国事到了这个时候,委座他还能有一日安枕?”
    徐铮于是一顿足,致礼,提步往书房外匆匆赶去,及出门,抬头,眼神又一怪,“小姐!”愣了半愣,侧身避过,离开。
    身后一片静默,唯有书架上自鸣钟的滴滴律动,急促的时间如逝水。他不觉回过头去,这夜半深时,那女孩子仍穿回了那一件睡衣,轻薄的如一张蝉蜕。他于是从座位上站起,走过去,脱下外套轻轻拢在她肩头。
    女孩子的肩头薄而冷,他残存的那丝情愫有情不自禁将她拢入怀中的冲动。但他却没有。绾绾却已走前一步,将脸靠在这人胸前,听清他胸腔中那颗激烈跳动的心脏。“回去睡吧,莫将身体弄坏了,还得去医院。”他不觉苦笑。“你放心,我不会赖!”
    绾绾复仰头,这么近的看清男子的眉壑间,看清楚那种命中注定的苦难,“但你已经后悔了,是不是?你被人趁了危机,若依往日的定力,绝不会入了这美人计!”
    “你这是计?绾绾?……”他不觉动容,低头欲开口,眉心却先是一皱。
    事实上,这世上任何一个圈套,若非是他自己甘心情愿,又有何人能让他自行走入其中?但他欲开口的唇翼却被一双手指按住,女子此刻扬起的姣好眉目,在他眼中,像是迷一团的漾开。
    “绾绾……”他眉头只得再度一皱。
    “我不会让你为难。静男待会就会送我去雨花台禁闭所。”那女孩子已抢先他开口。
    “你说得对,有一些事,此生——我都不想再给你任何机会有抹杀它的可能。”女孩子望住他的眼睛很坚强,“所以同样的,我和梦遥犯下的错,也将注定不能被随意抹去,我会去禁闭所里受罚,不容你给人留下任何口食。”
    她抬手想去摸摸他的脸,可是他的脸此刻看起来是如此的冷漠,所以她的手最后还是不敢,可是那些话她还是要说给他的:“这虽是我的私心,但我不想因为趁了你的危机,迫你做下任何决定,我只能答应你,必不会如梦遥般再犯相同的错,这是我唯一可以答应你的一件事!你可以相信我,因为我们对待你,和你对待我们的方式,始终是不一样的。我输给了你,我没有办法,这一点,梦遥至死也帮不了我。”
    他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她的眼神中,停在她那只知难而退的手上。“好。”他说这个字的时候,伸出了自己的手,将绾绾的头颅深深的拥进自身胸前,他握住那只踯躅在中途的手时,古上校的脸脉上忽呈现出一种深沉的痛楚,他的目光在仰看窗外天空上那轮冬日的冰月时,忽地再度低头,吻了吻这女子的顶心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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