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第三十五年春

43 一诺难全梦成锈


这仿佛是多灾多难的一年,一段切肤之痛还在眉梢,国事随即又波澜巨荡。 “处座,西安急电!” 贾静男疾疾奔进时竟将他办公桌上一沓文书也推倒半边。
    贾静男极少有这样失仪,仍是那盏灯下,他一手接过电文,目光瞥去,也是神色□□,抓起电话,拨通几个数字后,眼神渐次冷静些,促道:“立即将此电文另转给行政院一份,嘱托没有对外公布前,务必请保持缄默,兵力调动,请先行酌情,不致于汉卿挟天子而无所忌惮。主席夫人和孔部长现处上海,弟即刻去沪,若有议论结果,必当尽早行告知。”
    贾静男听候,夺门而出往楼下的发报室发足狂奔而去。
    民国二十五年,十二月,十三日。日本报纸率先全世界披露蒋中正在西安遭□□的讯息,一时国情汹涌波动。
    十四日,东北军将领张学良观阅了缴获的蒋中正日记后,致电宋美龄,恳请夫人到西安一趟。蒋中正委托励志社总干事黄仁霖转交遗嘱给其妻:“余决为国犠牲,望勿为余有所顾虑。余既为革命而生,自当为革命而死。必以清白之体,还我天地父母。……切勿冒险来西安。”
    因西安事变消息是由日本第一个报道而出,同时汪精卫正在德国与希特勒会晤,苏俄认为此事变为日本阴谋制造中国内战,并担心蒋中正一旦被杀,中国可能会参与缔结德日防共协定。十四日,斯大林经第三国际指示□□释放蒋中正。
    十六日,在劝诫张学良投降无效后,中国各界函电交驰,要求讨伐,国民政府集结兵力,由东西双方同时向西安进行压迫。张学良乃允许拘扣的蒋鼎文先返回洛阳,请国军方面暂停军事行动,避免冲突升级。
    十七日,经过内部争辩后,□□最后决定服从斯大林的指示,派专员到西安参与西安事变的协商。
    二十一日,宋美龄、宋子文等通电全国,将于第二日飞抵西安。
    曙光微透,已是二十二日的初晨。广慈医院一间病室内,医护往来不断,蓦地全都是停下仓促的脚步,齐齐地看向来人,虽是整张脸都布满连日来的心力交瘁,却在这冬夜最为冷冽的时候,于国事也是最为动荡时刻,反出现于广慈医院。
    “她情况如何?”来人压低声音问道。
    “心压突然急剧转低,须立刻动手术将腹中死胎取出。”徐铮立在门口,禀道。
    透过徐铮的肩膀,便可以看到那个女子苍灰色的脸庞,形容枯槁,此刻正一动不动的躺在病床上。然那却只是一个十九岁的小孩子,他眼中蓦地闪出严厉:“那还在等什么?还不动手术!”
    “处座……死胎留在腹中的时间过长,并发了败血症,医院正在配备血浆。”
    “不用再等,她从前就用过我的血,你叫他们准备好,一刻钟后我要在手术室中看见她!”他甚少发怒,这刻怒意已凛凛掠起眉梢两端。
    “这……处座身兼重任,这件事还是让徐铮代劳!”徐铮一掳袖子露出半截臂弯,却被人伸手阻止,古上校看看外间一点点隐隐约约已白起的日色,忽道,“徐铮,这大概会是我留在南京的最后一点时间,所以我想赶过来再看看她。”
    徐铮猛地语噎,贾静男却在一边忽地低泣出声来。这哭声突兀,便将很多还在周遭的人惊住,病室内,那张虚弱的脸仿佛也是被这哭声给惊醒,缓缓地睁开那两道目光,看清此刻正站在床边的挺拔人影,恍惚一愣,那人厚实的掌心这时却已覆下,握住她留在被衾上的腕子:“醒了?马上就去手术室,你不要输了。”
    “输什么?”绾绾眼角一抽紧,盯牢他看。
    “不要最后还是输给了我。”他的语声出奇于平生的温和,“你知道我其实并不喜欢你留着这个孩子,因为它会始终提醒我一些事。所以你就千方百计,不顾性命也要把它留下来。你只是要证明给我看——我处置梦遥这件事,是我的错。要么是我后悔,要么我同时将失去你们两个,无论我选择哪一样,我都是输。你要的是这个,我明白。”
    绾绾目光牢牢看住他,看得恍惚一笑,难过,“是,你说的都对。……梦遥他再回不来了,我永远都没有他了。我答应过他,绝对不会让他在那边等很长时间,他等不见我,一定不肯去过那座桥的……”
    那是她最后答应李梦遥的一件事,她不想最后连这个也失信。
    “若梦遥真的在那边见到这样的你,你说,他真的会感到欣慰吗?他其实只会怪你,一个将活不下去的懦弱全推到了他身上的妹妹。他不会愿意见到这样的妹妹。”他的手掌抚上她的脸颊,轻轻地摩挲,诸多不舍,仿佛从前并未有察觉。“所以,绾绾,要好起来,真正的赢,是从此他不被忘却!而只要你活着一日,我明白告诉你,我都将没有能力真正直面梦遥的死亡!”
    “真的……你会忘不了他?” 绾绾思索着这句话,黯掉的眼神些些重新积起一点光泽,失神,“可……你为何要对我说这些?”
    他绝少出尔反尔的。他让徐铮带话给她,从此的路,她可以自行选择走下去。她也已决定了自己的去处,却如今,他却还是横空伸出自己的手掌来,要掐断她正在走下去的那条路,她微微诧异,更多的是难过。他难得对她坦诚,放低颜面,此刻这种坦诚却不过让她更难过。
    “这个问题的答案,你需要自己去找出来。”他想,或许在最后一点时间内,他可以去最后帮助这个孩子一回。有些感情,直至这最后一刻,他才有资格给她看到,不管她最后能不能真正懂得。“又或者等你好了,我再告诉你。”
    绾绾也已察觉出这种异样,他却已起身,她以为他是往常般地离开,须臾后,却在手术中再度看见他。暗红色的来自他身体的血液,正沿着塑料软管中蠕动前行,被抽离于他的身体,她在看清他的脸影时,蓦地胸口一阵出奇清晰的酸冷的痛楚。有什么东西,开始一层层地包围在这间手术室中……她和梦遥欠下他的,他又欠下她和梦遥的,他们之间,不争是败,争了也是败,甚至是当她试图用死亡将自己剥离于他时,也注定她全是输。没有一条路可以走下去了,但眼前的这一幕却又是真实的,他一次次给予她生的机遇,不管她是受或被迫受。
    “睡吧,睡醒过来一切就都好了!”她听到那种从来熟悉的声音在不远处的地方响起,她眼眸微微地转动,想要找到他的人影。她的身子仍然温软,她眼中的神采却渐渐暗淡了下去,脑海中只有一段仅可以维持的小小清明.
    当这一段思绪也要被剥夺时,她却忽然醒悟到,徐铮其实错了,甚至是她自己都明白错了,他们都理解错了梦遥的真正意思,只有梦遥是一直在水边清泠泠地看清她的。她在昏迷之际忽然再次接触到那个冬夜那种巨大的漩涡般的情愫,若一个女子明明已经对另一个男人再无期望。但若她甫一离开他,她从此去往哪里,都注定再无意义。
    若如此,这样一种窘境,该如何才得以逃出生天?
    “我不想睡……”她挣扎着想要起身,想要看看此刻他看她的眼神,想要去抓住那一对何时就撒手而去的他的手,在心中道“等一等,我还有话对你说……你再给我最后一次机会!”那样疲弱挣扎,露出卑微的面容来,但麻醉后的身体仿佛早已不归属于她,她捕捉不到他的脸颊,只听见有段哀哀的声音低低飘起在手术室的这片灰冷的空气中。
    “不要着急。你要说的,等你醒来,你可再告诉我。”隔一个转身空隙的临床,有人出低声安慰道,他的手指温度续上她的额头,“等你醒来,所有你害怕的那些东西,就将全不在了。这当中,也或许包括我!绾绾,带着梦遥替你要的东西,活下去!”
    …………
    日光后来一点点爬上窗台,爬上那角病床上垂下的蓝色床单,还有当中幽幽委顿下去如一朵已开在往时的那朵花。
    手术室的门被推开,“处座,车已备下,直接送您去大校场机场。”徐铮走上前,小声说道,眼神是触痛的。
    “好。”古上校起身走到门边,忽又回头,那段目光即便被身后那道手术室的门在关阖时截断,仍是又静静停留了一段时间,“等她醒来,告诉她。这些年,她做的很好。我是感谢她的。”
    历历眼前,幕幕心上,他却没有机会最后同她真正道别一声。若他和梦遥都将撒手而去,也不知她,该如何坚持才得以继续存活下去。“绾绾,你必当要比从前更努力些才好呀。”他忽低低道。
    古上校那一席话说出,贾静男眼角原本的泪渍刚干,此刻又情不自禁地淌了出来,徐铮也在那边微微地出神。古少校走后,被遗留在他身后手术室中的空气,仿佛因为一度缺少了一种温度,有一刻愈为的冷冽些。徐铮回头,透过忽启忽合的一道门缝,看清那个女子躺在手术台上,依旧昏迷未醒。
    当等那女子眼中最后一段光亮熄灭时,徐铮忽然想:这会不会已是最终注定的结局。
    自那日离开后,连日,他都再未来看她。已经是十二月的月末。这场冬日的寒冷既然已经来临,也不知将会持续多久。窗外,那一树梧桐叶终于也落光了,大概又要下雪了,那天空阴测测的,长久地不见晴。连续打止痛剂的身体一度麻木不堪,脸上也是平静的恍如被长久剥离去神情,看见有人推门进来,微抬双睫,眉间一团雪色:“我已死过一次,自然不会再做徒劳的事,你不须一直守着我!”
    漫不经心的声音,却透着冷冷的死灰气息。
    徐铮望望绾绾的眼睛,那里很淡,这个女子对外界正发生的事一无所知。贾静男这时从他身边穿过,将几枚切开的橙子放在床头柜上,闻言,也同看了他一眼,复低头,匆匆又走出了这间病室,逃也似的。
    ——不但是徐铮一直留在了医院中,便连贾静男也是,没有多少话,只是伤着脸,目光长久低沉徘徊,却不敢正视向她。
    “处座有件紧要的事正在处理,等处理完毕,自会来看你。”徐铮的嗓音,不知为何听起来总有些迟钝涩重。
    “好。”绾绾轻易不可见的点点头,似并未觉察丝毫异样,眼见着徐铮掩门退出,脸上那种淡的神色却俄而一分分的刺深,深的后来如同要挤入骨肉中去,这病室里此刻如此死寂,要谋夺人的性命一般,她忽然拊床坐起。
    推开门,昏昏的晨光中,那人派来的警卫还留在睡梦中,很远的走廊拐角处,徐铮抽着烟的背影寂寥地吊在窗棂上,年轻的军人,此际的身形在青白光色中也是单孑的,她拾步,轻轻走到楼梯口,蹑足走了下去……时间还早,整个医院还在似醒非醒之中,护士台的台灯还在亮着,灰暗的光。台灯下积有厚厚一沓前几日的报纸。
    她走过去,伸手拿起,没有人阻止。扑面是占满了首辅的一大片密密麻麻的铅字,每一日发生的事都已被用怵目的铅墨色排列,纤细的指骨忽的一抖,目光就如针扎进那堆铅字之中,背脊接生寒意。
    她在那些铅灰色的字体之中看见了他的名字。
    大楼转角窗上的玻璃,因为长时间未被打扫,上面布满污脏和蛛网痕迹,但这样污的玻璃面里,仍能看清楚一个女子孤峭的身影从广慈医院的大门口奔出,猛然一停,然后在那条此刻冷清清的医院大楼前的大道上继续向外面茫然走去……
    徐铮看着,并没有立时上去阻止。
    他也不知道如何去阻止,如果一切事情无法挽转,蝴蝶注定堕地一刻,要怎样去救回!……明明天色已在上升,雾水却在这一刻更为的浓,不过走出医院的这几步,便将他发鬓上都打湿了。
    绾绾的手中仍是握得至紧,握得至紧,若是一松,她命途中最重要的东西也就跌碎在了那道刀口上,“有没有最新的消息?”
    “没有,人一到西安就被关进了张公馆的地下室,这么多天过去,只有报上的这张手条流出。”徐铮站于她面前,便勉强开口。——自昨日下午到此,即被监视,默察情形,离死不远。来此殉难,固志所愿也——
    徐铮低道,“这是处座最后从张公馆流出的字迹,处座走之前说,主席蒙难,他既做情报工作,难辞其咎,若是事终不能挽回,愿最后以身殉职。”
    “——那日拜别老夫人后,便最后来了医院,有话留给楚小姐,让我告诉楚小姐,这些年,你做的很好。他很感谢你。”
    她咄然戚楚一笑。“他对我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这些话,楚小姐应该明白。”徐铮便黯然出神说道。
    “不,我不明白,我也不要明白,他什么意思,既然真要讲这些话,就该当面亲口告诉我的,难道我连这样的一个资格最后都得不到!”她的恨意让她恨不得当面能去杀了一个人。
    徐峥便道,“他怕他当面讲了,会当时就失了楚小姐的性命。”
    徐铮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女子眼角的那滴褐色的泪水猛然脱落滑下脸庞,滚滚落入风尘之中,再救不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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