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第三十五年春

51 古今罪罚何足问


这座城市早在两个多月前就着了火,这场火越烧越猛,持续不尽。如今这场火已经将绝大数肉眼可以见得到的都化成了灰烬,但星星的火点却依旧还在往外蔓延,到处仍还是残留的黑烟,黑烟过后,露出被大火弥漫着烧过的相连墙头,天幕下成乌黑的一片残垣断壁。……半横在道路中间被遗弃的电车,上面布满累累的弹孔,那架布在头顶的蛛网般的电车线偶尔还发出相触的蓝色火花。
    电力瘫痪,全城尽墨。
    入夜后的那些微弱火点便似鬼火一般四周跳跃着,间或有绿色的幡然舞动在街角、在早已成废墟的石板之间,那些,是真正的鬼火,每一处下面,都代表着一具或为数不少的几具人类尸骸。风大些,那些鬼火便散了,散到四周更远模糊不清的各个角落。
    猛一抬头,却看到眼前的街道中心,有一点火光异常明亮地跳跃、闪烁着,是吸引着人不由自主的向这点火光走近,奇异的鼓惑着人心……风也是从背后推着人,人的脚步于是愈发得不由自主。
    那点火光后刻愈发燃烧地炽烈,那熊熊的火光照上靠近的人足,照进人的瞳孔,让人也愈发的看得清了——是一具国军士兵的尸体。
    被击穿了琵琶骨,用铁丝吊在还没有瘫倒的、悬得岌岌可危的电线杆上。火是从腰上蔓延到全身的,可以看清被刺刀挑开的腹部,肠子都流了出来,垂在身侧的两条手臂已烤成了乌骨,火势自下往上蔓延,双肩、整颗颅骨此刻都在可见的发焦变黑,只有两个乌洞洞的眼窝突在外面,仍在盯着人看……被烧干的尸体后来终于脱离铁丝,像是一头破败风筝跌散在她面前,尸骨上的火星跳起来,溅到人的手背,人像是触电般倒退了一步,却挪不开再下一步。
    尸油焦臭的味道,青雾般弥漫在整条街上。
    有哒哒哒的脚步声,接踵正在向这个方向跑来,恶渊里爬出,在空空荡荡的没有鬼影的街道上愈来愈近,更像是心中为了应和眼前这一幕而升起的另种幻象。
    但能感觉出那种危险,真实的危险。
    脚步声一下下是踩上人的神经,再砂纸一样来回地磨砺着……可是留住绾绾目光的那具乌黑的尸体,忽然攫去了她全部的力气——那是一种悲恸,被人点了天灯的恸哀,无论是死时,还是还活着的时候。
    她后来终于挣脱蛊惑,回过头去。可怖的夜色中,枪火声暂时停息后,静得能断裂了人呼吸下去的勇气。然在不足十步远的十字街头,借着地上尸体的火烧残光,此时已露出同样的另一张中国女人惊惧的脸庞——
    她已看见过无数张这样的脸,鼠蚁般孱缩在废墟中,短暂的撞见,那些双目茫然得只要她目光再狠毒一些就能当即崩溃死去。不需要伸出手指就能击碎的性命,那般的苟延残喘,仍不得被真正放过。
    此刻破碎的旗袍仍穿在身上,却衣不蔽体,□□出一大截青惨惨月光下白惨惨的肩膀。——而身后,是接踵传来的几双追击脚步声。
    仿佛是可以预见的场景,并非是她第一次看见。那一幕是在一家咖啡馆的碎玻璃屑中,中国女子死去的雪白身体蜷曲,要重归出生时候一般无辜,只颈口上被自己插入了一截尖锐玻璃,被放光血的躯体,死后依然苍白地敞开在穿透过那面残破玻璃窗射进的阳光中……一个人要如何绝望绝决,才能用自己的手,狠狠切断了自己喉咙。
    而这即将迎面而来的另一个女子明明在瞥见一道人影时,她用力张开的双唇本能想用最后一点力气来呼救,可是那声呼救忽然被梗在喉咙口,只远远看着一眼,看着楚绾绾突然流出眼泪来。然后蓦地掉转头,往另一个方向跑去——半片身子突然失控般仆倒,被人往漆黑鬼渊中拖去,在被往黑暗的街角后拖去的时候,双手还死死抱住十字街头的那根电线杆,看到绾绾朝她正走过去的时候,明明脸庞是那么痛苦,却还是在一直摇着头,一直摇着头……泪水扑满了整张黄色的中国脸孔。
    绾绾只往前追过去几步,便看清了这个女子背后正发生的一幕——是两个日本兵。
    这座城市已沦入地狱,所有的光色已被吞噬无疑,所以地狱中出来的魔鬼忘乎所以,群魔乱舞,群鬼乱舞。
    那两个日本兵也已看清了她,脸上一度闪过癫喜的神情。
    战争的夜。已经平静下来的夜空突兀再起的枪声。
    袖于大衣中的枪口已乌蛇般洞出,并没有浪费子弹,只用了两枪。
    纤薄的女子,瞳仁一缩紧的刹那,古将军自小带大的孩子,整张脸忽然都是出奇奇怪的狰狞着——看着地上还没有全然死绝的倭族人,当奇怪的看到那一条性命扭曲在她面前的地面,然后痛苦的萎缩成一团,她嘴角忽然惨笑。这种奇怪的狰狞让那个一度流着眼泪看着她的女人也蓦生惧怕,从地上爬起,突然疯一般的离开这个也许下一刻就会同样疯了的中国女人。
    她正奔去的方向,是绾绾刚来的那条路,所以绾绾并没有阻拦,她走过去几步,俯身拾起日本人的枪支,看了看,忽又远远的丢开。
    猛烈的一阵过街风,仿佛是从阴司中卷出,终于将不远处那具国军尸体上的火星熄灭了。不久之后,豆大的雨点奇袭般地从毫无征兆的天宇坠落。
    风更大,雨在片刻的时间后也滂沱如倾。
    她知道,要穿越这片新近被占的敌占区,夜幕将会是她最后的掩护,也是唯一的掩护。这也是那个人教会他的。如果,那时候,她还能侥幸的活着,再度遇见他。抑或,她要将最后一颗子弹留给了自己。
    很久之后,这场雨都没有停息。这是一场从南太平洋上迟来的台风。
    这场台风帮助了她。
    或许她曾经站过的地方,曾有枪孔,枪孔后仍有一双双敌我未辩的眼睛在窥视着……但因为这场疾风迫雨,慑于自然的威力,发起于人类的战争,有一段时间是被自发的默认为是休战时刻。
    再过一条街道便是法华区和漕泾的界限,不过十公里的路,她将近走了一个整夜。她知道一天之前,漕泾还没有陷落,所以她离龙华车站此刻已经很近,而晨辉已经开启,雾气已在蒸腾,天光正逐一的亮堂起来,留给她的时间已经不多。
    她一脚踩过这个十字街口的时候,身体因为一夜浸淫在雨水中已有些迟钝,而脑海中因此刻生有了希冀,面上神情便现出些迷离恍惚,十字街口有一个机枪阵地,那是请来的德国专家帮忙修筑的,她看得出来。
    然后她看到从机枪阵地中这时探出的一双眼睛,正纳罕的、并奇怪的看着她。
    ——也许这一幕在任何人眼中都是奇特的。
    当她将头转向巷弄的另一侧的时候,她便看到一辆装甲车,孤单单的独一辆装甲车,还有插在装甲车上面的在晨雾色中一点点清晰起来的日本旗……是的,日本旗。
    她也许是做梦似的,闯入一片阵地中,一片或许还未开始,又或许是正在结束的阵地中。
    那辆装甲车笔直的向着这个机枪阵地驶来,履带在水泥汀上碾出一道道碎痕,肆无忌惮,不能被阻止。……摇动着炮管,调整着方位,对准了她。
    …………
    有一刻,那些血沫兜头兜脸地遮住她的一对正在看过去的眼睛。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