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第三十五年春

50 城阙秋生画角哀


真如镇。真如车站上依旧聚满了妄图逃难而去的人。这些人将全部希望都寄托在铁路之上,却不知道京沪铁路已被炸毁严重,唯一可用的那几段,也将会被第一时间用作往回输送兵员北上护佑首都之用,他们等待的那趟列车在今后的八年之内都将再无法出现在他们的面前。
    衣着长袍的学者,前襟已被挤得褶皱不堪,双手却依旧提着重重一藤条箱的书,舍不得丢掉这个民族赖以往后延续的精魂;还依偎在母亲胸前哺乳的孩子;佝偻着腰背被挤搡在人群中的竭力仰向天空想露出那张脸庞的瘦骨嶙峋的老人,嘈杂声,哭嚷声,这是末世的最后一张卷轴的定格画面。
    这些嘈杂的声音忽地被另一边街道刚出现的一幕瞬间掳拾干净:一队国军正从镇的东北角开来,他们脸上还有未干的残污血渍,身躯□□着的那些地方,也仍还在往外淌血……
    这是一队刚从彭浦区退出来的余兵,这表示着相继大厂区沦陷后,彭浦区也已成了日本人的,也表示着日本人正用最迅捷的速度逼近着他们。
    这一队残兵迅速地通过镇上,他们的眼中还未褪去炮火的荼毒,他们的肌肉还绷紧,指端扣在手中的武器上,这队国军经过真如镇上时,没有一丝多余的声音发出,只有那一双双军靴留在黄土中的声音,呼啦呼啦,海啸一般,掠过耳膜。
    即便大家都心知肚明,留给这座城市的最后命运怕已不能被改,但这些大兵投注向真如火车站的目光却是温和的,他们这些历经过真实战火的汉子,忽然露出一种他们这辈子从未出现过在脸颊上的温柔,温柔的向那群身和心都陷在水深火热中的民众笑了一下。
    不是一个人,而是所有的这一队残兵中的所有人,仿佛是要用这个奇异的温柔目光,来解救这群原本应该被他们护佑起来的百姓,当他们手中的枪械终于再不能保护他们的时候。
    这是他们最后能做的,因为这一刻,没有任何别种的人,会比他们更知道生命的不易和应该给与的尊重。
    当他们将这最后微笑的祝福给予了别人的时候,他们队伍中的一个伙伴便一个仰身,朝后跌倒在他们方踩起的黄尘中,他的双目还未合上,他的脸上还带着那种温柔的神态,他身后的同伴弯腰探了探他的鼻息,大概知道他是永远失去了这个战友,从他的前襟上撕下唯一代表这个伙伴在这个军团中存在过的标记——那条被缝在胸前的代表着他曾经编号的布条,和自己胸口的那条捆在一起,然后伸出右手温和的抚上同伴还在望着天空的眼睛,接过他手中那把攥着的□□,背上自己的肩头,然后大踏步的去追上已走在前头的队伍……
    这还年轻的士兵被他的部队就这样安置在了身后,面目安详的躺在这座他原要保护的城市,从此再也不会离开。那位拎着书箱的教授忽地松开了右手,那满满的书挤出箱外,“嘭”散落了一地,是同样原本要被保护起来的珍贵古籍。教授挤过一重重的人墙,来到这个年轻士兵的面前,忽然噗通跪了下来——“嗤”的一声从他那件被挤的乱糟糟的长衫下摆撕下一截,想用它来盖住士兵的脸。
    那截青灰的布在乱风中挣扎着,不一会就被和着尘的风卷走了,跪着的人愕住了,看着自己残破的前襟和面前的这个年轻的死去士兵依然暴露在外的脸,突然深深掩面,轻轻抽泣起来……
    这种抽噎被留在喉咙中,不得以超生。
    真如车站的人群后一刻慢慢地蠕动,自发的朝一个方向迈动步子,往着嘉定城的方向,往那群士兵溃走的地方,他们知道,那是唯一还有生还希望的地方。
    死了的人已经死去,活着的人还必须挣命活下去。
    那截被撕下的青灰的布也随着人群,在风尘中滚动着,后来高高地飘起,挂在已经光秃秃的树枝上,滞留。一大张帆布突然铺天盖地的丢了过来,顷刻遮住了年轻士兵的脸。
    跪着的人迅疾抬起的脸上,还是满布的伤痛,错愕的盯着同样在他面前跪下半身,快速的用那张帆布将死者裹缚在其中,然后拖往一旁的路边的人……朴实的教授怔怔的望着眼前一幕,见那人已举步要往东走去时,忙从地上爬起来好意劝道:“租界已经关闭了,不再放任何人进去,从这里到法华区的一段,都是从彭浦来的游散日本兵。”
    回过头来短促看了他一眼的脸,是一张女子的污垢的脸。布满尘土,唯有眼神依然冷冽,眼角一粒褐色的泪痣,岌岌垂在那里,那冷凉目光怵得他几欲后退一步。“所有人都在往外逃,姑娘为什么还要进去?”教授畏缩问道。
    那女子本无意回他,大概想起这教授方才给予那士兵的世间的最后一点恩惠,或许有一天,这样的一种恩惠也会降临在她的身上,她或许可以在死前酬谢将会为她做下这件事的人。“我……”伸手指指脚边的年轻士兵被卷起来的尸体,脸上忽也薄薄绽出那群士兵曾经有过的温柔,“同他是一样的人,被离了群……所以总要找回我的那位长官才行。”
    “那小姐要去哪里?”有一种此刻相通的情愫,让教授的脸上不知不觉的也开始攒聚起一丝残余的勇气,“可有陈必答能帮忙的地方!”
    “我要去的地方是龙华。”
    “龙华毗邻鄙人居住地,鄙人可以为小姐带路!”书生的意气一时全部都在面上振奋。
    “先生的职责是教书育人,先生应该去的地方,不在那里。”她于是断然斩断道。
    “如此,必答明白了。只是龙华如今已为日寇所占,姑娘切记小心!鄙人寓所在法华镇路23号,如有需要……”陈必答伸出右手,将一串钥匙递过去,“如果适时需要,姑娘可以在那里寻个暂时落脚处。”
    当炮火已对准家门,还有什么可以妄图阻止覆面而来的毁灭。
    但绾绾伸过手去,接住了那串钥匙。她也知道接住的不只是一串钥匙,而是希望,极其微薄的一点火苗。极其微薄,也极其珍贵。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