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第三十五年春

53 只是流年换朱颜


一九四四年。重庆。
    重庆这座山城,作为永久陪都,是不知不觉在硝烟弥漫和生灵涂炭中陪伴了这个苦难中的国家长达了七年之久。七年的精血铸就的抵抗,没有人能想过一个民族能抵抗到这么久,可以抗争到这么久。
    七年的时间,是同样能让一个英雄初现耄耋老态的一段时间,也会让一个韶华正盛的女子流去最丰润的那段年华。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战烟四起,乱世之中。业道弥坚,家国岌危,摧了的英雄骨,削了的美人肩,相隔迢迢,不知何时可以再度聚首,又或许是永无再期。
    他一直记得。他拿去她头顶上的那顶湿透了的灰色绒线帽时,那头长发便垂散了下来——倾泻在他胸前的头发。当时枕于他臂上的那个女子,她的呼吸撞上他的臂弯,一下又一下地断续着……他的军服之上,慢慢地侵蚀上了她衣上的水渍,被各自的体温蒸腾,慢慢在他们中间升腾起一股小小的烟雾,虚无缥缈,一触即散。
    这一幕场景,午夜梦回的时候,是记忆得最为清楚的一幕。
    此生,或许都再难拭去了。
    他走过去,她仰着头,看着他的那对眼睛时,两张唇愣愣地开启,微微翕合着,他抚着她的脸庞,抚到耳根时,指尖上不知道沾染了怎样的沉重,那一掐下去的力道里,有绝不能让任何一个旁人看出的担忧和对面世仇般的恨。
    这种突然发掘于自身这尊躯体中的恨,来得这么天经地义,合情合理,无法可躲,来势汹汹,命中注定。就如有一刻,她同样的恨意,他深切地感觉到过。
    ——可是她当时,却连一句话都没有再说出来,只用那双睡过去般地眼睛钉牢他看。
    “绾绾,不该这样过早对我失去信心。”——一直盯着,一瞬不瞬,怕眨眼的刹那,从狼藉的废墟中会有灰色的灰蝶飞过眼帘,葬送了眼前的一切——她原本是投他而来,从此寸步不离留在他身边,生就一起生,死就一起死,何人还能天赋异能地将她拆分于他,可是某一个时刻,她瞅着他,忽笑了笑后,便再也说不出来话。
    直到后来踏上那艘撤退的船时,才靠着船舷睡了过去,睡得很安稳,即便全身湿冷,即便临岸的炮火和机枪声接续传来,她若无知无觉,再不为所扰……那睡的样子,好像突然沉到了某处地方,很深,水汪汪的一片,她就睡在那一片被水包裹的地方,随着水波流向命中该去的地方。
    他当时就坐在她的身边,她的睡姿慢慢地颓倒的时候,他将她往身边揽一揽,她便整个滑进了他的怀中,枕着他的臂弯,湿漉漉乱蓬蓬的长发散在他的胸襟前,呼吸,一下一下地撞上他的臂弯——
    他当时想:从此之后,他和她之间,这将会是一个怎样的结局,他不知道。就如同他面前的这座海上的城,最终将会是一个怎样的结局。他无从知道。
    他只能毫无吝惜地抱住了她,尽力保全这份哀伤。
    贾静男已等了很久,这时探过身来,将他们关于这座城最后可以留下的布置交给他:“处座,这是我们将潜伏在上海的人员名单!”
    他借着船头透进来的黯淡日光,逐一看着名单上面的那一个个名字,船桨的声音也嘎吱嘎吱一下下地响起,桨声的间歇中,是对岸的那些遥远而高大的,仍在战火的余烬中正被他们离弃的灰色建筑……有一刻,地震山摇,这座城市的西北角上腾出巨大火光,直冲上半天,西北的天空原本是灰蒙蒙的,后来变成一片绯红,像是无数牺牲在这座城中的国军士兵流干的血渍被最后烙印在这座城的上空,然后变成铁灰色的灰烬又从天空中纷纷扬扬地落回地面。
    他知道,那是他部署的沦陷区的特工在撤退之前,爆破了大场区的兵工厂。这样的爆破声间断的发生,是一种信号,开始只是一处,后来是几处,将遍布整个已被放弃的上海城。有的响出天崩地裂,有的如过年被点入半空中的烟花,来不及就转瞬即逝。时间持续着,桨声也在持续着,爆炸声也在持续着……
    他们不能将尚未被运走的军用物资留给日本人,留给这座城市即将的攻占者。
    绾绾在渐续的爆炸声中醒来,听着外面的桨声,出神看着船窗外的一次次火光漫天,也看着眼前正在船舱里的那个浓重的侧影,她看到他点燃火柴,将那一纸记满将会继续潜伏在这座城市中的人的名单烧毁,纸光是红彤彤的,照亮他眼中有一刻的失神。
    她看得那般清。
    他这时发觉她的醒转:“有没有受伤?”语出关切,莫名哀伤流动,她从未觉察过的一种感觉,缓缓抬起那对眸子,还看着他。
    她一直在看着他的眼睛,看得如此不舍。
    嘴上吐出的字眼却天壤之别到令自己透骨寒心:“等日本人离开的那天,你再处置我吧!物尽其用,留我在上海,将来会有用的!”
    但她这一番话说得溪水般淋漓顺畅绝情,应该是想过了很久——
    他的脑海中在某一刻之前不是没有徘徊过这样的念头,他第一不是他自己,而是一局的长官,但当这些话被她从她的那张嘴中说出来时,却有些避不开的吃了痛,他盯着她目不转睛,要如从前般看出一些不同来。她不知道,她还是她,他却未必还是,他知道她已说出那些话的后果,她拼死赶来这里,不只是为了说这句话。
    从此,她未必会一直总在他身边,她会是一只灰色的蝶,她会遗忘掉他独自飞走了。她再没有后顾的顾虑,没有了梦遥,也会没有了他。
    “有怕过吗?”他只听到自己失神短短问道。
    “一开始,怕得要命。后来,到处都是尸体,反而没有开始那样的怕了——”安静下去的女孩子,眉眼间如淡得要羽化。她说这些话的时候,这船舱里其实还有几个人,几个人都不出声,目光往这边停留了一下,然后别过头去,去看他们身后渐远的仍在一片墟中的龙华车站。
    可是,她抬起头,涣散了的目光忽然攒聚起些奇特的笑意,“你终于可以放心我了,岁月不曾让我成长,但在这场战争面前,我再逃不开。”
    他明白她话中的意思,他的目光望着她,心有一刻也原本随了那个涣散的笑意飘远了,后一刻,他的心思突然不敢去触碰这女子的目光。但他也知道,倾城,倾国。他心中一直防备的一些东西,即便突兀在他面前于此刻现清今生全部的轮廓,却注定也要在下一刻,如眼前的这座城的灰飞烟灭一般灰飞烟灭。
    这场正在的战争,何止将独独只让她一个人“成长”,更会让太多的人的毕生吃痛,不遗余力。
    生不逢时,当此乱世。
    …………
    生不逢时,当此乱世。
    七年的时间,是能让一个英雄初现耄耋老态的一段时间,也会让一个韶华正盛的女子褪去最丰润的那段年华。——这一点,任何一个人都知道。
    这七年,他比任何一个人都过得认真,活得匆忙,所以他也更懂得。
    即便七年之后,关于那座海上的城的最后结局,时至如今,他依然不得而知。
    他只是,尽了他最大的力,他和同他一样的那群人,都尽了最大的力。前途未知,脚下一刻不能停,要一直走下去,直到某一日仆身在路边,黄尘扑鬓,残喘而终,化成众尸迹当中一具——
    他允诺过她,不要让她对他失去信心。
    而在那一刻之前,无从资格停下正在走下去的脚步……
    徐铮推门进来的时候,地上的光影因门扇的推移而短时跳烁迷乱了,然后试图寻找着最初的位置重新各按旧位,如那段注定被打断的七年的光阴一样,一段段的扑朔迷离回忆在眼前,再渐次仍沉回记忆的沼中。他听到楼下汽车发动的声音,“局座,会场已经布置好了,请局座莅临检查!”徐铮报告道。
    他遂点头,然后站起,大步走出这间他在重庆已使用了七年的办公室。
    公文桌上的日历显示三月二十九号。再过两天的四月一号,将会有无数的人涌向陪都重庆,参加一年一度的局内大会。他这样做,是为了让他手下这些如今还能来的人,为着那些再不能来的人,给予以最后一程陪同的祭奠,也为了这注定将越来越困难的年岁中,给每个越来越精神贫瘠的他的同志最后一剂强心剂,拥有最后一口走下去那段路的勇气。
    因为,这场战争,委实持续的太过久远,足以消耗掉那一颗颗曾经年轻而向往过的壮志雄心。
    但今年,同样是忙得前不接后的时间中,有一点是不同的。这唯一的不同,让他在持续的思绪中,突兀地出现断层,会想起当年的龙华车站废墟中,他的军服上,曾侵染上的女子发的水渍,一点点慢慢地渗透开来,他至今感觉到的,她身体的寒凉,那种只要他回忆,便即能伸指感触到的仿佛仍还在身周的寒凉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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