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第三十五年春

54 韶光唱断谁轻贱


重庆。
    山在城中,城在山上。
    半城山色中,间歇点缀在其间的,是半勾出的那道道檐角。黄桷树巨大的叶脉伸展出来,茎干粗壮,树形奇特,悬根露爪于山岩间,蜿蜒交错,辟出当头阵阵路人浓荫。
    因已尽三月末,属于这座城的花同样已凋零太半,沿河塘的湿漉青石条上便躺满怵目惊心的一滩滩山茶红,是带着生时的娇艳的,被这座城的山风吹过时,停留在墨绿一滩中的尚生者跳脱了最后的牵绊,从花枝间一纵而下黄泉路,也同样去的义无反顾,凄美绝艳。
    从沦陷区的上海逆流长江而上的很长一段水路,水流迂回,两岸丘陵林立,切岭成峡,巉岩□□,时遇险滩,行来颇为费时,但因为日本人对水域的控制远比陆路稍松懈些,所以安全起见还是选了水路。而临近市境,河谷开阔,起伏和缓,水流也渐缓,两岸青山夹碧,这靠近重庆的一段水路便走得颇为赏心悦目,怡人心脾。
    陈必答从舱外收回流连的目光,低头仍走回到船上自己的那一间舱房内。狭狭的包舱内不过一床一桌而已,行礼简单放置在桌上,陈夫人正合衣侧躺着,陈必答犹豫了半晌,还是蹑足走上一步,提起一衾被角轻轻掖在了妻子身上。
    只是这一个小小动静,陈夫人却已猝而醒转,陡开的目光中劈面撞见是丈夫,那眼光中有些警觉的东西才潮水般悄悄偃息了下去,“只这一时半刻就到了?”说罢迅即翻身坐起,从舱上嵌的木格子窗缝里往外间看去。
    船窗外仍是晨间一团雾色,正从青色的河面之上氤氲升起,茫茫地蔓延开去,不光将这条河,连带着将这条正行进在河中的船也留在整片茫茫中。
    陈必答面上略起些尴尬:“想替你盖些被子,早晨天气还是凉的,不想反惊起了你!”
    陈夫人听他这般说,这才收回正往外打探的那两道目光,将睡松了的鬓发往耳朵后掳了掳,虽是天亮才小睡了会,精神却已恢复了不少:“这一路虽说是脚程越来越靠近,心里头到底都是虚的。不到了地头,总不觉得落到实处!”再抬起的眸子中,有着初醒的睡的眼神,面色却是微微一种氲然,有些拖了的病态。
    陈必答不觉探手过去拭了拭她额温,果然连日的低温还是不退:“等上了岸,还是先去找家药馆看看,这一路低烧着,总不是好事。这一番奔波苦,若是还耽误了你去见你们家长官的事,留下什么不好印象,便不值得了。”
    陈夫人侧头细听,凝思片刻,启齿笑笑,经年瘦削下去的脸上,绽出半个隐约酒涡,眼神因为年岁渐长和这七年之中在读书人的身边陪伴,而柔和了许多,唯有眼角那颗褐色的泪痣,为时光所熔炼,每一次的抬眸垂睑,不知为何反愈发地留人目光。
    陈教授是知道自己的夫人非于常人,他也从不去过问干预。就譬如人世间存在着一种信任,相信这个陪伴着自己的女人所做的,是为家为国的事,他在伪政府掌控的三尺讲坛上教授国文,育人以晓世明义,而他的妻子,所正做的那一份,绝不会缺少意义于他。便是这一路,听说她要回贵州“娘家”探亲,他于窗前煤油灯下忽见诸她脸上顷刻神色显现,便已訇然明白,立即向学校请假要陪夫人回贵州,名义上贵陕之地,地远偏僻,乱匪众出,外人看陈教授的家庭,便愈发觉出这乱世中难得一抹温暖柔煦。
    船载在江水中漂泊十余日,谁知船头一横,却是径自向着陪都重庆而来,于是陈必答虽是从来不过问,也大概猜出一些端倪来。及至陈夫人收拾了衣襟,矮身走出舱外,渝地便尽数在眼前一簇簇伸了腰肢展开,那近在水之痕,眼之痕中的山城重庆已近在咫尺。
    是早间大清河的一个浦口,青雾还未全部褪去,石板很干净。沿街的铺面还关着,门板合得严丝不漏。一只鹭鸶踩着水面,突然拍着翅膀从她的眼梢之前飞过了,后来单脚踩上半身横卧在大清河上的黄桷树上,踩得黄桷树上的露水纷纷溅在河面,点起碧水中纷纷的蹙,乱了平静眉眼,便也将陈夫人的目光从打量这一座初见的城,吸引到这一只物灵之上,那鹭鸶看她驻在船头许久不动,歪着脑袋也端详了她半晌,是要看清彼此的魂似的,才又拍着翅膀飞了回来,浮在已靠岸的客船的前一段水波中,闲闲踩着水花,扎出一个猛子,又等了好久,才远远在更前一截的水道中浮出水面。
    大概是连这样灵性的禽物,也终于对这多舛的世道有了额外的警醒,等闲不肯信命信人。
    而这样一座山城,因着地势,少有黄包车,交通基本靠走,却多有滑竿。此刻浦头就停着几乘滑竿,抬滑竿的见有客要上岸,却并未有立起迎上前来的姿态,只有几注目光瞥过来,打探着,交互着,并没有出声,视线一来一往就已说了该说的话。
    陈夫人后来便立于船头回身对丈夫说道:“局里有人来接,我跟你一同怕不方便,你便在说好的那间客栈里休息,过了明日,到晚间我自来与你会合。这里人生地不熟的,你也不要走到不该去的地方,我怕寻不到你!”
    陈先生于是点点头,但眼神中究竟不放心:“我是没问题的。只是你,跟着这些人去当真妥当吗?……”说着目光往滑竿那边留了留,“你的那位长官知晓你已经到了重庆,不该派个正规的人来接你?好歹你和他也是七年不见,听你说起,你和他的缘份也不算浅的。”
    陈夫人面上便微微犹豫,沉吟半晌才道。“他要掌一局之事,怕□□不暇,况如今毕竟身份悬殊,也不是我想见就能见他的。除非是有关照工作上的事,大概才会破例额外见我的。”
    她仿佛是第一次开始想到些将会在重庆遇上的事,少少地出了神。这边陈必答面上却不觉涌出些不平愤懑,直道:“我横竖一直等在客栈,你若有事,只一定叫人捎道口信给我,长官也是人,他若不讲理,我便上门与他理论!”
    虽则是多年的文人气质,竟是这多年还是不肯少了些书生意气,陈夫人微是失笑,又叮嘱了他几句,方招呼船家靠岸,一袭青丝旗袍婷婷走上浦口后,将手中一张纸证儿俯身交给等在那里的人看,再直起身子,望着眼前顺着山势而搭的长长石板路,一直蔓延到仍盘踞在半山脚的云头中去……
    于她,这是座完全陌生之至的城,但那个人,这七年之中,就在这座城中呢。
    她这就要踩上那些青石阶,一步步走往这座永久陪都的心肝里头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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