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第三十五年春

72 江山永固故人诀(结)


一九四五八月十五日,日本投降。
    九月二日,向国民政府签署投降书,一场持续了八年之久的战争终于尘埃落地。
    山河收复,百业萧条,内忧外乱,不减当年。他这一年中脚不沾地,所辖事务,反比这场战争结束之前实有増之,而无减之。
    他此刻站在青岛的一堵礁岩上,面前是一片海天空旷,风平浪静,他的眼中却已看到另一场战,正从头顶的云层中颠覆,笃笃欲动地再次抬起屠的刀——
    他的眉峰蹙起,那是深深的无奈,为这个民族的永远磨不尽的苦难。
    “古将军,何应钦上将来电询问我局关于接受日方受降的要求。”他的书记官这时爬上这堵礁岩,肃恭地站在他的身后。
    他忧仲的目光于是不得不从那片风雨欲来的黑云中收回……已经过去的那场为了卫护家国的战,他领导的十万之众,赴汤蹈火,流血而去,如今剩下的已只四千余人。
    九万多条性命,此刻就在看着他,纷纷从他面前那片深邃的海水中探出头颅来看他,密密麻麻连成一片的万个漆黑的墨点,“通电何将军,弟别无所求,只责令日方促期归还我部所有被捕同志,令生者回家,死骸可以归葬故国、故土。”
    令归葬故国故土。
    他身后之人便沉默了。连那云间海水中的九万多条魂也沉默了。海风持续一阵阵地吹,雪白的浪花一次次妄图拍上古将军所站着的这块岩,那样一波波地前赴后继,不肯悔。
    他分明在那一波波雪白的浪花中看清了她隐藏在整片人群中的那张脸,微微地笑着,目光明媚,宛如这迟来的春的阳光,溶在当日的秋山的人身上也施舍一层暖意。那目光一分分地清晰,他便更看清楚她的眉,她的脸颊,她的唇,那张一直铭刻在他脑海之中的她的脸,是她离去那日的最后容颜。
    他想,她是他爱了那么久的人,从自小等着她长大开始。她是他爱着的女人啊,是等了二十多年的女人!
    楚绾绾,这刻在骨骼中的名字,是要扒去白肉,红血之后,才能真正清晰见到的一种刻骨眷恋。
    她,是他爱过的女人啊,是这辈子唯一爱过的女人。
    她以命许了他的流年,却不知他的爱,或许远胜于她,只是那些爱念,都在流年中被两两隔离开来,不能相望,最后湮灭于面前的这片永不可能望见头的苍凉海水中。那段沧海的距离,她至今还在海的彼端。
    ——若等不见,望不见,看不见,盼不见,她会原谅他吗?——他们共同等的这一天,来得是这样的迟,她始终等着他,他来得这样的迟。
    劝君莫许长相守。
    若只见相负,不见白头。
    旧时江州庭院,一片婆娑竹影。她正从竹下走过时,那幽青青的竹影便都投到她的脸上,生生一种粉青,是百炼千锤后那种方煅出来的青瓷色,因是新洗了头,发贴着面颊一绺绺地垂着,粉的脸颊上残了水的痕迹,桃花瓣似的。
    他于是隔窗问道,“今天的拳打了没有?”越看她,越爱,竟是不忍移开目光。
    连绵江南青瓦乌檐下,酥风沉醉,如情人间最深挚的爱恋。她停身,望住他,轻俏柔和一颗雀跃之心,再没有了从来在他面前的那种惊惴惴神情,仰了脸脆声声答他道,“打了。”
    日光晴好,留在她带着水渍的面颊上一层光芒潋滟,她正从那起的一阵阵烟波中向他而来……他便弯腰,去摸海水中她的那张脸,一手凉的沫。“还记着约定的话——回来吧……”他喃喃道,“我终是要等着你的。”
    她在他眼中,何时始终有如初见。
    既不会老,也再不会死。
    他至此明白,再没有可能了。她正从那段时间的深处向他走回来,这辈子,他何以再有能力可以去忘了她?
    ——民国三十五年三月(1946年),古羽将军因飞机失事辞世而去,国葬于南京灵谷寺。终年五十岁,浙江江山县人。
    (全文完)
    谨以此文敬献给世间最冷酷的情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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