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四年十月,付笛生因党内罅隙,携妻经河内叛逃南京伪政府。月余,因付妻旧伤发作,经上海前往日本帝国大学就医。
十一月,汪兆铭痊愈,于预返国行程中突然病情再度急剧恶化,在十日病故。
时光荏苒,在记忆之中,距离那个秋山上的日子仿佛并不算过去得很远,至少在一些人的记忆中。
然一夜西风尽,阶上寒霜已厚结。恰又逢雨。——
雨从深宆倾头浇下,电闪劈过天幕,刺惊人的双目。风声大作,雨如瓢泼,陪都重庆在这场暴雨中如将倾巢之下的累卵,无辜问天?——何辜之有?何辜之有。只为这乱世,狼烟铁马逐相来,断绝了最后一处情义赖以存活的地方。
檐上雨,溪水般注到檐下青石条上,古公馆里停歇了一阵的电话声陡然又是大振,在一阵阵的啸风凛冽中还是滚滚冲进耳膜,急促而紧迫,却再次在尚无人应和时嘎然而止。
电话铃沉寂后的雨夜,仿佛比先前一刻更为冷寒凄凉。
一个人原本等在门庭,那通来不及接的电话铃突然断了。他原已转身,面向书房那一侧,后一刻,就又极为缓慢地转回身去。仍是望着暴雨冲刷中那道冷铁的黑门,并已迈动脚步朝它走去……脚步缓慢……他记得她从前常是等他在这道门口。
以他径寸心,送她千里之外,然这一段路的这边,他也一直在等着……在这道门口夜复一夜地也如她等他般的等她回来。
他是否早有预感——因为这场风雨如晦,冷夜寂寥。
他是有了预感。
所以早早已在等。
以谦缩在檐下,后来赶来将一柄伞送到他手中,他便独自擎伞,孤零零在雨中等着。一人持着柄黑伞,就在这样的雨中等着。风倾斜了雨线,他全身须臾便被雨水浇透,他便想起那一日她也是全身湿淋淋地回来,她那次本不该出去,他允诺过她的,不再放她一人独自行走,他自此来守护她头顶那一方晴空,他来替她还该还的那些命債,她却从来这样的固执违拗。
风将他手中的伞追得翻起四边,他攥住的手却很稳,一向很稳,是怕再度放她走,放走了那些不必宣誓于口的真实爱意——
古公馆的铁门后来终于被人撞开……一个人跳下车,沐风淋雨冲撞了进来,古公馆里漆黑一团,只有一间书房窗帘后透出一缝细碎的光。
这个人是后一刻才看清了已等在雨中的人。
他本来急促的脚步声,突然吃痛停了下来,他瞪大眼睛看着突然就站在了他面前的古将军。
古将军便用同样被惊动的目光看住他。
“局座,截获到来自东京的秘电。”这人抬起手,他的手抬得很疲弱,他的手上有一张湿嗒嗒的电文。古将军便去看那张早已模糊得将要烂成一团的纸。虽是密电,却在被送到他面前已被破译出来,送它来的人显然已早他一步先看到了内容。——徐铮的双目瞪得失魂落魄,失神无助,象极一只突然被攻擎而受了伤的狮子。
他将那纸电文颤巍巍递过去,古将军并没有接,甚至连伸手的企图都没有。
古将军撑着他的那柄黑伞,稳稳立在风雨中,看着他。所以徐铮只得独自去承受所有的一切,那些冲击到眼眶上的雨水,那自眼眶中陡然再抑制不住往下的液体,都混杂在了一起,所以也不用他再去分辨,到底是他的双唇沉重得连张口都艰难,涩得舌头也麻木,还是他的心已麻木:“东京密电,汪兆铭伏诛,——”
“她呢?”果然问的是这一件。
徐铮怵然停口,狠狠瞪住自己面前的雨帘,许久许久。“无人生还。”
“无人生还?”古将军等了这很久,抬起一双似也要睡了过去似的眼神,直盯着徐铮看了很久,才诧异说出了几个字,“一个人都没有吗?”古将军忽笑,嘴角一挑裂开陷入地底的缝,旋即被泄进的雨丝填满,他顿了顿,终于徐徐返回身去。“去致电行政院吧,去告诉他们:汪孽已伏诛!”
徐铮陡然咬紧双齿,硬撑道:“该有的循例上报?”
古将军却已仿佛不能立时听懂到其中的意思,他又思考了那么长的时间:“密。”然后终于不再等了——一步步地,仍独自往门厅走去,他手中的那把伞不知何时已跌落了,他走回去的那一段路,手心中便是空空的,什么都握不住了。
“局座,夫人她不会回来了……”有人忽然在他背后扯着整条嘶哑的喉咙,陡在雨幕中凄厉哭出,哭声大得吓人,连他仿佛也有一刻是被吓住了。
他听到了那种哭声,但是他想,或许是他听错的。徐铮不该会哭的,静男会哭,以谦会哭,徐铮不该会是那个哭的人,他看人看了这么多年,应该是不会看错才对!所以他还在大步的往前走着……走着……他走到檐下,一丛还开在狂雨中的白花的花藤被风卷吹到他肩头,垂在他鬓边——
他便伸手,去抚触这丛一直开到如今、开在他鬓边的悬崖菊,风猛地骤烈,那盆花的悬绳被檐间的石条磨砺得太久,啪的一声坠在地上,瓦盆骤碎裂……翻出的黑泥迅即被雨水冲走……那些白的花被黄水污了,一朵朵清晰得在他面前这一刻死去……
——但最后,徐铮在他面前哭了。而他等的那个人——真也不会回来了,留在了东京,留在了那么远的地方。
院子中还剩下的那架被风吹得摇乱的花藤下,布鲁斯特腾地从自己的窝中跳起,不安地喘息着,呜咽着,紧紧地盯着这边的雨幕,它是看见了什么,才突然从窝里跳了出来?下一刻开始在这院子的四周墙脚一遍遍地嗅着,闻着,寻找着——然后,突然呆呆地停在雨中,那双兽的双目探起,却去看向天空中那千条万条的雨线倾打下来——
古将军于是也走过去一步,随布鲁斯特一同去看那片它正在出神的天空,看着雨水蒙面,扑断视线——后来要挣脱蛊惑似地回头,一回头,便看见了她岂不正立在那一架昨日黄花的旁边——
那样近的距离,她的容颜他却一时不甚看得清楚。
——要再走近一步,辨认了很久,才看清轻轻合拢的双唇,蝶翅般纤纤向上翘起的鼻头,刘海垂在额前,微侧过来的那张脸颊……
她也不是一个人,身边还有一个年轻人。
这个年轻人的面目他却是见过的。连他将自己的大衣拢上她肩头的动作,他都是熟悉的,仿佛是自他骨骼中生生分裂出去那般的熟悉。
他们的样子,仿佛是正结束了人间一场延续太久的滞留,终于要相携离去。
他于是记起自己说过,若有一日,如革命成功,吾人回到乡间,只做一太平百姓,便心安理得——她盈眸暗转,于是问道,那是否是他允诺她的英雄退隐后的双宿双栖?
那时她的璀璨眸光,闪动在她望着他的眼波中,如银河倒入人间。
世事迁叠,终于虚妄了那一个再不可能被兑现的承诺,所以她此刻正要去的地方,是否是他欠下她太久的一处地方,他想,她身边此刻正站着的这个年轻人,他可曾还记得,他曾说过,等她回来,他是要教会她骑马的。——因为他曾是黄埔军校骑兵营出生。
可是他们行程在即,都再不能顾及到他,连她也是如此。她那样深的目光,如今只独独投向她身边的那张侧脸,再移不开半分,仿佛世间的一切光色都不及上她此刻面前站着的男子——
他一时恍惚回忆着,她从前望着他的目光,原是如此谋夺性命的么!她如今还肯将这样的目光再杀他一次么?不会了,是不是?——那样灿烂而没有半分遮掩的笑容,是盛开在阳光下那片山峭上秋日的醉蝶花,再无人问津,却开得繁盛而幽然、宁静,再不会有他身边始终都在的风摧雨晦。
终是那个荒芜的季节辜负了它,所以,如今终于要相携而去,独留下了负了诺言的他还在此间。
那一个幻的城外,淋湿的别离中,她终于是抬了头,还肯发了慈悲最后遗眼再看他一次,看一眼这个在城外等着她的人。城头烟火这时纷纷染上雨中的天空,照亮他双瞳中从此时起的寂寞,从何时起注定到死的寂寞。他在她清亮的眸子中,看清自己半头灰的发,眼角的沧桑,嘴角的抽搐,是一个已暮的老人——
她看见他悲伤的窘态,她笑了笑,明眸,皓齿,丽艳万芳。对他,却终于独独只有临去的那份歉意。
她对他的笑,终于成为了对一个陌生人的恩惠。然后温婉倾头,将自己小心交付在了身边那个年轻人的肩头。
那年轻人穿了件眼前雨色般的烟灰的大衣,压得很低的帽檐,看不见面容,只露出一个瘦而冷的轮廓,鼻梁勾勒出从来骄傲的高挺脸部曲线。然后……
这两个人此生与他擦肩而过,再没有回头。
——是不必回头了,因为回头,已经没有路。他看着年轻的古将军带走她,走过石条两边上她亲自栽种下的山茶,月季,含笑,素馨……头也不回,走得远了,在那两道古公馆的漆黑的暗夜色一般的铁门边一转,走得远了,终于消失了……
他的脚边,还是那盆残的白花,挽花,污在四处横流的泥水中——
他却还在这一个幻的城外等着她,他却还在重庆这一座城中等着她。在被淋湿了的天空下,在等着她。
一直在呆呆地仰望着漆黑雨空的布鲁斯特,突然从一场大梦中醒转过来,跳了起来,一声不发地像枚发射出去的黑色的炮弹一样往铁门口冲去,迎头撞开上前来拦阻它的公馆的警卫,也转瞬消失在他面前——
布鲁斯特一定也是沉到了一个梦中,它也心碎了,碎了,又终于突然地醒了……
古将军正盯着那道铁门的目光便转不回来,他的浑身早已湿透,他拖着满身的水渍,不知觉中踏出一步,好似也要跟了上去,以谦突然在他身后喊了一声:“叔父!”
他就愣在当地。
他后来转回身,呆呆望身后的这座公馆深处的那片永沉的寂寥——楼梯口没有灯光,廊道没有灯光,他的眼中没有了光色——没有光的那处地方,当照亮不了人走下去的路,那才是他如今还该去的地方。
他去了他去的地方。他走过大厅,走上楼梯——他推开二楼的一道门,里面黯淡一片。他等了很久,才让自己的双目适应窗玻璃外透进的残薄天光。
残薄天光里,一本半翻开的书摊开在窗前的那张桌上,在不受窗外的风雨侵扰时,安静地一动不动的还等他在那里。
他去推开那扇窗,那本书便在风头里烈烈地响,是她指尖翻过的声音,在陪伴着他。
他回到他的地方,只有这个地方还是有她的。她惯常听的一张唱片,已微微泛了尘,搁上唱机,便听她的声音幽幽,又活回在这个房间中,每一个角落,每一粒尘,颤颤泠泠漂浮在他眼前的,都是一个她呢。
她说,冬天的雪太干净,这院子若添一些颜色,就好了。她若在冬天还不能回来,就会一簇簇,代替她开在他的眼中——心中有颜色的冬天,那个即将到来的冬天。——她当时正看的这本书,到底都是没有看完,也不曾被她带走。
若这个冬天,她来不及赶回来的话。她种下檐廊下的那一片山茶花。
他其实想说,冬天,即便再冷漠孤傲,它也会开花,那种雪色的开在虚空中的冷花,它也会一直陪着那一抹孤单血色的山茶。
他到底没有说。就像他到底,也真的没有陪她到最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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