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道之走到近前,矮下身子抚摸野狼泛着青光的坚硬皮毛,似乎对这头死去的畜牲满怀敬重与好奇。徐晖站在一旁,恍惚觉得那匹狼的耳朵微微颤动,他以为自己久未见天日,眼睛昏花。就是这一迟疑的工夫,野狼的后腿鬃毛遽然竖起,猛一登地窜起,半闭的双眼也刷地打开,劈出两道雪亮凶光,向着卢道之直扑上去。
事出突然,谁也未料到这狼没死透,竟会跳起来咬人。卢道之和野狼之间仅有一肘之距,眼看野狼光亮尖利的长牙就要抓到他的脖颈,大伙儿全都吓呆了,只顾齐声惊呼,根本来不及帮救。徐晖一个箭步冲上去,但他心里明镜似的,自己还是慢了半拍,杀得了野狼,却救不下卢老。
就在这一霎间,卢道之双臂一振,非但没有闪身躲避,反而迎着野狼扑将过去。徐晖只看到他一对手掌结结实实打在野狼肚子上,野狼“呜”一声哀号,飞落到几丈之外,溅起一片尘土。
这突如其来的情势变化震住了所有人。草原上寂静片刻,随即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大家簇拥着卢道之,比画着他的身手不住称赞。几个壮小伙子赶紧上去把野狼捆起来,生怕它再死而复生。这家的男人一声吆喝,人人应和。男人剥去狼皮,生起篝火,女人从毡帐里端出奶酒和羊肉。大伙儿席地而坐,大口喝酒,大块吃肉。人们像过节一般,围着篝火又唱又跳。
徐晖有些迷惑不解。他曾经见过卢道之的武功,一柄长剑在手,讲求的是剑道和剑气,去势行云流水,收势凝练简洁,要打赢对手,更要赢得潇洒漂亮。但此刻卢道之身边根本没有剑,只凭一对肉掌,只凭一刹那聚集的猛力,瞧他的姿势神态,倒和那匹野狼有几分相像。
徐晖正想得出神,卢道之坐到他身边,递过来一个酒囊:“喝酒哇,兄弟!”
徐晖仰脖喝了一口烈酒,忍不住问:“前辈适才使的是什么功夫?”
卢道之嘿嘿一笑,凑近徐晖耳边,用极低的声音说:“我使的是世上最厉害的功夫。”
“世上最厉害的功夫?”徐晖一颗心怦怦激荡。
卢道之说:“最厉害的功夫,就是从身体里自然而然发出的力量。对手越厉害,情势越危急,这自发的力量就越大。要说这个本事,人可就不如畜牲。你没瞧见今儿个这匹野狼么?它蹦起来那一下子多威猛,那是用耐力忍了一路,最后的放手一搏呀!我适才推的那一掌,我管它叫‘死里夺生’,就是打野兽那儿学来的,那是在最紧要关头,动物自然而然爆发出来的反击力量。”
“真有那么厉害?很难学吗?”徐晖听得心驰神往。
“一点儿都不难。关键是你要忘记别人编出来的那些招式,你得沉下来听自己的心跳,跟从你身体里鲜血流动的速度和方向。在最紧要的关头,你不能胆怯,不能分神去想怎么避开,一定要不错眼珠盯住对手,看他急于进攻时暴露出的身体。等你瞧准了,就让全身力量顺着血流全都集中到你手上,到每一根手指头上。然后你就——啪!一下就够!”卢道之仲出双臂,做了个出掌的姿势。
徐晖低头沉思,细细咀嚼卢道之这几句话。卢道之大口吞着酒,自言自语说:“一下就够!这一下就定胜负!其他的都是繁文缛节,都没用!”徐晖听他这意思,是把世间所有其他武功都给否定了,不禁问道:“那你的宝剑呢?你不再使剑了吗?”
卢道之一怔,喃喃道:“我以前是使剑的?”
“是呀,你不但使剑,还是天下最顶尖的剑客。”
“再好的剑,也是人为的东西,也要死记硬背条条框框的心法跟口诀。”卢道之不以为然地摇摇头:“还是自然的东西好!也最管用!我可不使剑了,不使那些个假末招式的玩意儿了!”
卢道之递给徐晖一只羊腿,自己也伸手抓起肉来就吃。酒肉都不甚讲究,但徐晖喜欢这种痛快没拘束,便也跟着一口酒、一口肉地大嚼起来。
天空从草原尽头缓缓拉开黑色的披风,上面镶满了璀璨明亮的大片星斗。星空那么低,好像就垂在毡帐顶上,一伸手便能够到。于是徐晖真的举起胳膊,张开手指,想摘下离他最近的那颗星,一捞却捞了个空。
卢道之哈哈乐了:“你瞅着星星就在脑瓜顶上,其实它们还远着呢!你得跑到天边,才能够着它们!”
徐晖仰面躺在草场上,夜幕下的天宇辽阔幽深,群星像缀在黑色丝绒上的宝石,忽悠忽悠地眨眼,仿佛即将洞开天地间最玄奥的秘密。昨夜想来亦有这般安详美丽的繁星,不知那个神秘的女子去了哪里。他不好意思详述这段经历,只含糊着打听附近是否有女子帮派出没。卢道之说这里只有纯朴的牧民,别无他人。
卢道之也枕着手臂躺下来:“这儿什么也没有,所以天地都还原了本来面目,人也跟着还了本色。不像别处,屋子盖得太密,人憋屈着怎么也舒展不开自己个儿,就只有闷在心里头受苦。那年我在寺里听讲经,大和尚们说,人生下来呀就要受好多苦。你说各样苦里头,哪一样最苦?”
徐晖没读过佛经,亦从不关心那些虚无缥缈的间题。忧愁痛苦,那是衣食无忧的读书人吃饱了闲得慌,自己难为自己来消遣解闷的。管他苦与甜呢,无论如何他都要拼了命地活下去。但是昨夜的奇遇,让他对人世有了新的体会。他竟然为一个跟自己毫不相干的陌生人感到难过,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那女人伏在他胸前,他清晰地听到她痛苦的喘息。他记得她热烈地搂抱着他的头颅,泪水顺着脸颊流进他的嘴角窝里,从嘴巴一直苦到心坎里。
是什么东西像铅块一样重重砸到他心里去了呢?一夜之间,徐晖恍惚懂得了世上有一种他苦心竭力却也爱莫能助的人生悲苦。他揣摸那女子的心情,慢吞吞说道:“要是你想要一样东西,可怎么也得不到,求也求不得,放也放不下,别的什么快乐也不再有,那是最苦了。”
卢道之半晌无语,终于长长吁了口气:“对呀,是求不得,是求不得最苦!人家立时就想明白的事,你怎么要一辈子才想得通啊!”
“前辈你也有心事?”
“嘿嘿,我曾经求一件事多少年也没求得。天大地大,就这件事最大,它堵在我心口上,简直要把我给憋死了。我为了求一样东西,把其他所有东西都给丢了,连我自己的魂儿都给丢掉了。”
“你什么都有,还求什么呢?”徐晖冲口问。
“求而不得,我就是求而不得,求而不得……站在草原的大湖边上,我都不认得我这个人了。亏得在这草甸子上我又把自个儿给找回来了,找回来了……”
卢道之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望着他垂下的眼睑,徐晖感到困惑。卢道之已是天下顶级的剑客,还有什么事会让他苦苦追求,却仍求而不得?苦到要抛弃了自己的名字、武功、身家地位,跑到这荒芜的草原上来隐遁遗忘?
星空上隐隐有浮云流动,一波一波好像美丽女郎乌亮的秀发。徐晖仰望夜空,那闪着银光的长发就洒到他脸上,昨夜种种扑面而来。但一切记忆都是那般模糊,那女子的脸什么样?眼睛什么样?徐晖脑海里一片空白,只有那冰凉的脚丫真切切的,仍赖在他脚背上,似乎想借一点儿热量。
突然一轮硕大的月亮从远方山峦背后升起来,升到厚密的云层之上。月光透彻稀薄,仿佛深邃的目光,静静凝视大地万物。徐晖从未这般安静而近切地仰望过月亮,他的心思飞到很远,无端想起嵩山脚下那个叫作凌郁的少年。那少年的双目,就如这草原月色般晶莹剔透而又令人捉摸不定。昨夜那个神秘的女子,也该有这样一对眼睛吧。
他恍惚想着星空、草原、神秘女子和俊美少年,不知不觉沉入甘美的梦乡。
徐晖在草原上住了数月,随着体内毒素渐渐消散,体力也就随之复原。他白日里跟着小布和放牧,在野花怒放的草甸子上打滚玩耍,晚上与卢道之谈天说地,耳际常有牧人绵长寂阔的歌谣萦绕回荡。临走那天,牧人一家为他备下马匹和几日干粮。小布和问他要去哪里,他心中一片茫然,想起洛阳和洛阳杀手会,竟然变得那么遥远陌生,渐渐已成褪色的旧时年画。
卢道之拍着他的肩膀说:“兄弟,天大地大,就是这块跟天地最贴近的草原最好!从前我到处走,到哪儿都不过是漂泊。可一到草原,风一吹土一刮,我就舒坦了,再离不开了。你想想,在这儿跟我们一块儿喝酒吃肉,大声唱大声吼,想怎么着就怎么着,那可有多痛快?”
徐晖心中撼动,他从对方眼底几乎窥见了人世真谛,可是这情境一晃而过,令人惘然若失。他终于还是跨上骏马,飞驰而去。回头张望,苍穹下毡帐前的卢道之和牧民一家渐渐模糊,终于连绵消失在广袤辽阔的草原尽头。
徐晖隐隐知道,也许卢道之说的是金玉良言。然而世界那般繁华明亮,让他割舍不下。万丈红尘里光灿灿的一切,等着他拿自己的青春相抵换。徐晖深吸一口气,快马加鞭奔赴凡尘俗世,去寻求他的功名与幸福。
离开草原,徐晖迷了方向,胡乱奔走几日,才又见到人迹。只是路人见到他都远远躲开,转脸又一眼一眼地瞥视。他觉得纳闷,过河时低头看去,也被水中的倒影唬了一跳。自己内裹华丽诡异的金丝长袍,外披破旧黝黑的羊皮袄子,脚上登着一双硕大的靴子,满脸胡子拉碴,模样可怕又可笑。在草原上牧民们并不以忤,但世间毕竟多还是以貌取人,徐晖自己也顿觉窘迫。可他随身盘缠都落在了那座草原宫殿里,而今身无分文,别说置换衣裳,连糊口都成了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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