麋鹿行

第8章


徐晖小时候是乞丐出身,但这么个大小伙子再去行乞,委实拉不下脸。他犹豫片刻,有了计较。黄昏时分,他抢劫了镇上一家裁缝铺,换上抢来的麻布短罩衫,揣着十几两碎银子,趁着暮色策马飞奔到下一个市镇,胡乱找了间小店扒拉些饭菜充饥。夜里,徐晖牵着马儿露宿在郊外的树林里。影影绰绰的星空,掩映在市镇的灯火和树林的枝丫之间,看不真切。他内心里也是一片混沌,辨不清方向。任务没完成,自己还莫名其妙地失踪了这许久,杀手会看来是不能再回。他盘算着高天差不多也该从滇西归来,不如先跟他会合,再作商量。第二天一早,他问明前路,沿着向南的大道,往洛阳赶去。
一入南京路辖区,家乡的气息就扑面而来,让流浪归来之人心头温暖踏实。过开封时正是晌午,徐晖掂掂兜里银两,拣了间门脸儿开阔的酒楼吃饭。家乡烩菜浓香倾城,街上人流拥攘,繁华人世的香甜滋味饱满得几乎就要溢出来。坐在二楼靠窗的斜阳里,徐晖沉浸在这安适自在的片刻时光里。
这时马蹄声响,由北面行来一队人马,九匹坐骑油黑神骏,马背上的骑手个个英武干练。他们一行徐徐经过开封府的官道,并不耀武扬威,却有比故意张扬更引人注目的威严风仪。徐晖的视线一下子就被吸引过去,他目不转睛盯着这支马队,心痒痒地喜欢,也恨恨地怨自己不如人。
旁边桌子的两个中年汉子也凑到窗前张望。两人背上系着长条布裹,隐约现出大刀形状,显然也是行走江湖之人。他们交头接耳的窃窃私语落进徐晖耳中:“好俊的马队嘿!”
“他们是司徒家族的。喏,那马鞍子上都绣着个黄澄澄的太阳呢!”
“是啊,汤子仰汤爷也来了!瞧见了么,最前面那位!”
“嘿,瞧人家那派头!司徒家族毕竟非同一般哪!”
“他们来江北干什么?难不成,司徒家族渡江划拉地盘来了……”
徐晖心咯噔一下,目光不由向前投去。马队最前面端坐着一个矮胖男子,看衣着不过是寻常商贾之人,只是目光炯炯,脸上满是刚毅坚决的神情。盯着这个曾经的行刺目标,徐晖暗暗思忖若当真交手,自己是否是他的对手。
掠过一行人马鞍上的太阳标志,徐晖不觉眯起双眼,司徒家族仿佛真就像这太阳一般耀眼夺目。他一一扫过马上骑手,没看到那个苍白的俊美少年,隐隐有些失望。但嵩山脚下的那一幕重又浮现在他眼前,凌郁的风姿,这一行马队的风姿,交错纵横,都汇成了司徒家族太阳般的风姿。它像一丛火焰:“噌”地点燃了徐晖胸口上的干柴。徐晖的眼睛亮了,脑海中那团绚丽而缥缈的梦想从云端落到大地上,霎时清晰明朗。
就在这一刻,徐晖找到了方向。他往桌上重重掷下一锭银子,飞身下楼上马,沿着司徒家族马队行进的方向追去,待一望见那几匹黑马的身影,便即放缓速度,不紧不慢地跟在远处。
一行人穿过开封,渡过淮水,徐进南行。徐晖并不急于赶上,杀手生涯赋予了他耐心的品质,他在等待一个恰当的时机。他那么专注那么用心,以至全然忘了自己原本是要回洛阳与高天会合。
这日马队入扬州,行至一座富丽精致的宅院前。此时大门恰徐徐打开,一众商贾装束之人簇拥着一位中年男子缓步而出。骑士们见了,齐刷刷跳下马背,由汤子仰带领,迎到那中年男子面前,恭恭敬敬地拜倒说:“主人万安!”
那中年男子微一颔首,示意众人起身。
徐晖躲在巷子拐角处,头抵在墙上,极力压制住心脏激烈的跳动。但见那中年男子头戴高冠,身着刺绣交织重锦长袍,形容英武,举手投足雍容雅正,但两道目光扫视,有如刀锋划面,让人不敢与之对视,唯有谦卑地低下头去。这个男人虽然没有发号施令,没有指点江山,他只是泰然站在人们面前,竟仿佛屹立于整个江湖之上。只看这一眼,徐晖即被深深折服,料定这男子便是司徒家族的族主司徒峙。
这座宅院是司徒家族在扬州的落脚点之一,外以丝绸富商府第掩人耳目,实则收揽了众多武将谋士。族主司徒峙到扬州巡察,多半都是寄住此间。此刻他正预备动身返回姑苏,恰与从北方执行任务归来的汤子仰一行会合。
“子仰,我们就回去吧。扬州生意,便烦劳诸位了。”司徒峙向一众家臣说,举止温和有度,令人景仰。
众人纷纷拜倒,目送司徒峙和汤子仰九骑上马离去。
徐晖悄没声息地远远跟着,他隐藏得更深,心情却也愈发急切躁动。
司徒峙一行都是良驹骏马,脚力轻快,不多时出了扬州城,便上郊野小路。薄暮中的郊外静谧安详,四野只闻达达的马蹄声,但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说不出的味道。徐晖心口悸动,他嗅出了熟稔的同类气息,这树林里早埋伏着操刀嗜血的杀手。徐晖绷紧了全身的神经,危险即至,这将是一个绝好的机会把他推向司徒峙。
前面转弯处的灌木丛被风吹得微晃,这没有逃过杀手徐晖鹰一样锐利的眼睛。司徒家族的马队鱼贯而过,猝不防树丛里飞出一团黑影,剑光闪烁,直指汤子仰后心。
终于到了该出手的时刻。
徐晖自小腹提上一口气,大喝一声有刺客,旋即从马背上跃起,看准黑衣人走势,一掌劈下:“咔嚓”就斩断刺客的颈骨。树林深处又窜出来个黑衣人,也是对准汤子仰挥出长剑。徐晖抄起已死刺客手中的长剑,反身掷向对方,剑身“卟”地没胸而入。
徐晖这几下是有备而来,厚积薄发,因而格外地干脆利落,凌厉凶狠。他确定杀手已毙,转过身来面向司徒峙站定。八位骑手回过神来,将他团团围住,汤子仰则抢身护在族主身侧。司徒峙端坐在马背上,脸上殊无惊慌之色,只是静静端详着徐晖。徐晖心知自己这个漂亮的出场已深深烙在了司徒峙眼里,暗有几分得意,但和司徒峙稍作对视,即感到对方目光沉甸甸地压下来,心里无端一阵发虚,眼神便不由飘向别处。
风声止了,林子里静寂无声,所有人都在等待司徒峙发话。司徒峙沉默良久,才缓缓开口:“你是什么人?”
“在下名叫徐晖,”徐晖微一犹豫,还是补上一句出身来历:“洛阳杀手会的。”
“你想干什么?”
“我想跟随族主。”徐晖答得直截了当。
司徒峙身旁的汤子仰哼了一声:“刚来了两个刺客,你就冲上来,三两下给干掉,这也未免太凑巧了吧?”
“嗯,是很凑巧。”司徒峙点点头,若有所思。
见对方似存疑虑,徐晖索性据实相告:“适才我就在几位后面。一进这林子,我便觉出不对,因此上格外留意。适才刺客现身之时,其实我已在等候他们。”
司徒峙不置可否地垂下眼皮。汤子仰瞅一眼他脸色,扬起手中马鞭质问道:“你一直在跟踪我们?到底想干什么?”
“我想跟随司徒族主!”徐晖的声音铿锵有力。
“想跟随我,为何不径直到姑苏登门造访?”司徒峙微微眯起了眼睛。
徐晖情知自己棋行险招,他仰起头来注视司徒峙双眼,瞧出平和背后隐藏的锐利审视,头顶一寒,心中反而坦然了。他沉口气说:“直接登门拜访,未必能得收留。即便收留了,未必能见到族主本人。就算侥幸见到了,族主你未必会留意门下一个毫不起眼的侍从。徐晖出身卑微,但是怀有远大的志向。我不想只做一条摇尾乞怜的走狗,而是希望成为族主的臂膀。”
“所以你就想寻个机会,让我牢牢地记住你。”司徒峙露出一个令人琢磨不透的微笑:“你是个聪明人。我喜欢聪明人。可比起聪明来,我更喜欢忠诚的人。你能成为一个忠诚的人吗?”他话说到一半便戛然停住,树林中的气流变得凝重压抑。徐晖额头渐渐渗出汗来,默默等待着他的判决。司徒峙终于再开口,语气出奇地温和客气:“请你为我做一件事,去瞧瞧刺客是什么人。”
“是。”徐晖悄悄吁了口气,走到路边,伸手扯下胸口中剑刺客的蒙面,霎时一张面目扭曲、眼泡突兀的丑陋脸孔恫吓似地扑进徐晖瞳仁。徐晖像被尸体咬了一口般掉开头去,他认出来,这死不瞑目之人正是洛阳杀手会的老四。冷汗一下子从后脊梁窜到头顶,他手抽冷子似地不听使唤,几乎挑不起旁边另一具尸体脸上那层薄薄的蒙面。面罩终于被颤巍巍地掀开一角,露出一张年轻、干净而陌生的脸。徐晖庆幸自己不认识他,但胃里还是忍不住一阵抽搐。这个小伙子也许才刚加入杀手会,今儿个是头一次执行任务,眼睛里还带着些许兴奋和惧怕,还在想杀人是不是个好玩的活计。然而这白纸一样的生命就此割断。
“他们是什么人?”背后传来司徒峙冷峻的声音。
徐晖愣在当地,脑袋里嗡嗡作响。扯谎已是毫无意义,他唯有倾尽全力,回身接住那两道锋利的目光,低声说:“他们,他们是……洛阳杀手会的人。”
“他们也是洛阳杀手会的,”司徒峙神色漠然:“这么说,你跟他们是一路的?”
“起先是一路,后来不是了。我们接到命令,要对汤……汤前辈下手。但如今我已经脱离了杀手会,我跟他们不是一路的。”徐晖心一慌,言语便也跟着乱了章法。
汤子仰右手攥成拳头,被司徒峙衣袖轻轻挡了回去。司徒峙饶有兴趣地瞅着徐晖:“司徒家族汤总部主的性命,应该值一大笔银子哪,你怎么就改主意了?”
“因为我想跟随族主你!”徐晖豁出去了似的大声说。他满心憋屈,眼中因为激愤失望而泛起点点泪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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