麋鹿行

第14章


女孩子瞅见徐晖,转着亮晶晶的黑眼珠说:“咦,他醒了!”
凌郁似乎不愿久留,对徐晖说:“你身上觉得怎样?可能行走?”
徐晖说:“不碍事的。”
那中年男子说:“两位身上都有伤,最好静养几日。”
“不必了。”凌郁站起身来,目光漠然,拒人于千里之外。
那年轻女孩子跨上一步,撇撇嘴说:“嗳,你们俩从山崖上摔下来,可是我干爹干妈救的!怎么连个谢字都没有!”
“静眉,不可无礼!”那位夫人虽是斥责,可声音清和柔婉,似乎比那个叫静眉的女孩子还更好听。
静眉瘪着小嘴垂首答应,却鼓起眼睛偷偷瞪了凌郁一眼。
徐晖心一震动,方知原来他们是摔下了山崖。然而除了打斗的剑伤,身上竟无大碍,想必是这对中年夫妇的救治之功。他赶忙起身施礼道:“多谢两位不计前嫌,出手相救。”
那中年男子一摆手:“举手之劳罢了。”
凌郁却道:“阁下武功卓绝,医术也如此精湛,想必是前辈高人,可否告知尊姓大名?”
听了这问话,那位夫人浑身一颤,仰脸望向夫君。那中年男子脸上浮起一个难以捉摸的表情,似是傲慢,又似自嘲,眼中纠结起刹那的怨尤懊悔,终于化散开,露出额头眉梢的天高云阔。他淡淡一笑,不动声色把凌郁起的话头推回去:“我夫妇不过是山野闲人,有什么值得说的?倒是两位,小小年纪,武功倒很干脆利落。不过下次出手之前,最好先问清楚对手何人,免得错伤无辜。”
这话似是轻描淡写,话根里却含着教训之意。凌郁听不惯,当即扬眉说:“阁下不愿说便罢了。我们多有叨扰,就此告辞!”
“这位小兄弟肩上的剑伤虽深,失血也不少,不过并没伤到要害。我已给你敷了草药,只要静养些时日,自然会痊愈。”中年男子对徐晖说完,又转向凌郁:“你受的却是内伤,既然不愿让我瞧,回去后也当自行疗伤,这些天切忌动武。”
徐晖抬眼看看凌郁,果见他脸上笼着一层灰白之气,心想凌少爷如此清高,受了伤连让人医治都不肯。凌郁嘴角微微抽动,寒着脸不执一词。
中年男子饶有兴味地端详了凌郁一会儿才说:“益山,送二位出谷。”
“是。”静眉身旁的青年男子恭敬地答道。
正此时,那位夫人却又开口道:“两位留步,妾身有一事相求,但望应允。”
凌郁道:“夫人请讲。”
“请……”那位夫人欲言又止,似乎拿捏着如何启齿。那中年男子却打断妻子,昂然道:“小波,不必说了。我们,但有何惧?”
夫人向丈夫温柔一笑,眼中含着千言万语和无尽哀伤。那男子见了,神色亦转凄怆,旋身背向众人,不再言语。徐晖和凌郁不明缘由,但隐约瞧出这对夫妇似有许多悲伤往事不能提起。
那夫人回身注视二人良久才又开口:“与两位二次相遇,也算是机缘使然。不过妾身恳请两位从此不要再来此间,不要与人提及这番经历和我们的形容举止。这其中种种因由,请恕我实在无法据实相告。如蒙应允,我夫妇终身感念。”
徐晖听那夫人言辞恳切,语气委婉低回,心中虽有许多疑问,却早已被她深深打动。他张口便欲答允,又转而注视凌郁,等他示下。凌郁脸色渐放柔和,沉吟片刻,低声说:“夫人,我们从未与几位谋面,从未来过此地,日后也不会再相遇。”
徐晖遂接口说:“夫人但请放心。”
那夫人闻言露出欣慰的笑容,向凌郁、徐晖深深施了一礼。两人还礼后,由那位叫益山的青年引领着告辞而去。出门时隐约听到那位中年男子在背后叹息,这白衣少年十分傲慢哪。他夫人仿佛含着笑说,你年轻时候不也是这样吗?
走出门去,徐晖始知屋外竟是别有洞天。四野一片郁郁葱葱,山花烂漫,溪水淙淙,没想到雾霭沉沉的山崖之下竟隐有这样一个世外桃源。他和凌郁跟着那个叫益山的青年沿溪水前行,穿过一片青翠茂密的竹林,面前一座高山挡住去路。徐晖、凌郁二人正疑无前路,益山拨开树丛,原来却有山洞掩映其中。
益山回身双手抱拳说:“穿过山洞即可出谷,两位请保重。”
凌郁、徐晖回礼作别,躬身鱼贯走入山洞,沿着幽暗狭长的洞穴前行,尽头的一星光亮逐渐清晰,约摸半个时辰方到洞口。出来便是山野树林,所谓洞口,其实是山林中一株古枫的树洞,为丛生杂草所遮掩,即便下次重来,也未见得再能寻到。
徐晖这才得以询问凌郁事情的来龙去脉。原来当时凌郁眼见鲍长老的长刀已到跟前,自己和徐晖都无抵抗之力。他不堪受制于人,便用最后的力气撒出一把银针暗器,冒险抱徐晖从山崖跃下,攀抓树枝以减缓下坠势头,最后压断山谷之下的竹枝,身体侥幸未直摔到地。恰巧谷底竟然住着那对神秘的夫妇,这才救了他们性命。
徐晖见凌郁雪白的衣襟上布满血迹,双手也尽是条条血痕,显然是从山崖跃下时被树枝划伤的。徐晖不禁倒抽一口凉气,这少年行事的亮烈决绝,不知怎地竟让他有点儿揪心。他抬头看凌郁,正撞见凌郁闪亮亮的目光,深湛而锐利,分明含着许多话,可惜他读不懂。他给瞅得不好意思,几步走到前头,凌郁的声音却追上来:“你这人怎么不要命?你当自己是铁臂金刚,不怕死的吗?”
徐晖这才记起来,山崖上自己是为凌郁挡了一刀,那时急着救人,全没顾到生死安危,现下回想,当真是凶险无比呀。他一回头,凌郁淡倦冷漠的眼中竟若隐若现有几分激动。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霎时一股暖意潮水般涌遍徐晖全身,他打从心底漾开一个笑容:“怎么不怕呀?当时我只担心你有事,哪儿还顾得了那么多?”
凌郁半晌没言语,目光如锥子,仿佛要戳进徐晖心窝里去。突然他后胸一震,咳嗽不止。徐晖忙问道:“你的伤怎么样?怎么不让那位前辈给看看?”
凌郁捂住胸口,喘了一口气,皱着眉头低声说:“我没事,走吧。”
“上哪儿?”
“回悬崖去。”
徐晖心知凌郁定是要去察看鲍长老是否被银针所伤,要亲手结果他性命,还要去寻骆英。徐晖已算十分了解凌郁心意,只是他不知道,除此之外,其实凌郁还急着回去找他那柄匕首。之前在山崖上凌郁刺死哑嗓汉子,尚未及拔出匕首,就遭到鲍长老袭击。他现下心急如焚,唯恐弄丢了匕首。那是他父亲临终前最后的嘱托,是他看作比生命还要紧的东西。
两人在林中绕来绕去,一时辨不出方向,更觉那对夫妇选择的住地隐秘无比。徐晖回想起临别时那位夫人的恳请,心中不禁思忖,为何他们不愿泄露形迹,难道是怕给别人找到么?但凭那中年男子的功夫,还畏惧什么人寻仇不成?后来他们循着林间野兽出没留下的足迹,一路摸索,总算折到当初入山时的土路上去,沿路返回山崖。
山路上横着那红脸汉子的尸体,山崖上躺着另外两具。凌郁直扑到那哑嗓子面前,在他血肉模糊的胸膛上摸索,终于摸到一个坚硬的剑柄。他缓缓拔出剑柄,匕首身披血光腾空而起,顿时寒光四射,犹如寒冰白雪。这是徐晖第一次见到凌郁的匕首,这把利器的光彩洒进他瞳孔,令他双目感到一阵刺痛的眩晕。他眯起眼睛望向凌郁,只见他浑身战栗,眼中泪光闪烁,和平日的冷漠判若两人。
凌郁拿锦帕抹净血迹,把匕首插进洞箫藏好,弦绷一线的心神稍定,旋即又即抽紧。但见地上两道已经凝固的血迹,他心头一沉,不由失声叫道:“不好,骆英……”
徐晖环视四周,发现地上血迹时断时续伸向树林深处,遂低声道:“顺着这血迹,一定能找到鲍长老和骆英。”
凌郁率先扒开树丛,徐晖随他循着血迹往前追了半里路。但见血迹越来越多,和泥土混在一起,似乎是有人受伤后伏在地上爬行。他们内心焦躁忐忑,拿不准这血究竟是鲍长老的,还是骆英的。
徐晖突然发现前方不远处趴着一团黑色的东西,仔细一看,才知是个人形。两人小心翼翼围拢上去,树木之间掩映着一具瘦小枯干的尸体,蜷在死寂的树丛深处,仿若一个诱敌深入的诱饵。徐晖随手抄起几块石子掷向尸体,等了片刻见无异动,这才移到近前,抬起脚尖,把尸体翻了个个儿,让他仰面朝天。只见尸体额头、双眼和嘴巴上插着数十根纤细的银针,脸上污血和泥土混杂,成了可怖的黑红色。徐晖头皮发麻,全身汗毛一根根竖起,心想鲍长老受了如此重伤,竟还能坚持逃出这么远,其意志可谓坚忍。而在当时的危急情势下,凌郁竟还能又狠又准地射出银针,其定力也真是惊人。
徐晖向凌郁望去,他也正看着徐晖,低声自语说:“打中他了,骆英脱身了……”身子晃了晃,缓缓滑坐在地。
徐晖精神一放松,全身便也没了一点儿力气。他也瘫坐到地上,背靠树干,回想着这次凶险的行动。
暮色渐渐落下来,树林间升起湿漉漉的寒气。徐晖一咬牙站起来,走到凌郁身边说:“凌少爷,咱们走吧。晚上林子里寒气重。”
凌郁猛地打开眼睑说:“得想个法子,把这几具尸体运回客栈去。”
“这荒郊野外,也没人发觉,不是他们最好的葬身之处吗?”
“可这些尸首就是要让人发觉,发觉他们在淮南客栈死于非命。”
徐晖转念明白,凌郁的意思是让雕鹏山以为是淮南镖局不肯降服,杀了这几名来使。此事与司徒家族无关,雕鹏山的全部怒火只能冲着淮南镖局去发。这主意虽妙,实行起来却不那么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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