麋鹿行

第13章


三人眼神交会,马上默契地各归其位,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
不多会儿,一个五短身材的精瘦男人迈步走进门来。骆英赶紧吩咐小二上前招呼,男人拣了张靠窗的桌子坐下,吩咐说:“先来壶茶解解渴!再给预备一间上房!”
徐晖耳根一跳,扫一眼凌郁,见他低着头饮茶,眼角却一刻没离开那矮个子男人,似乎也正暗自掂量对方的身份和功夫。
茶壶茶碗相碰发出清脆的响声,落在客栈的寂静里格外刺耳,让人不禁打个激灵。矮个子男人也朝徐晖和凌郁瞥了一眼,眼皮底下微微打颤,全身的肌肉一块块绷紧。一时间客栈中弥漫上一股焦灼气息。
这时候,阁楼上轻飘飘下来骆英拖着长音的娇媚歌声:“……日上花梢,莺穿柳带,犹压香衾卧……终日厌厌倦梳裹……恨薄情一去,音书无个……”
柳三变这阕《定风波》,唱在骆英嘴里,香酥慵懒,似含着无限春愁,又似是撩人痒处,原本因静生怖的戒心,便在这唱曲儿声中化开了。矮个子男人微眯起眼,把玩着茶碗,享受这个令人心猿意马的春日午后。
徐晖和凌郁都暗自缓了口气。徐晖心想,骆英确是有急智、有手段的女子,怨不得连凌少爷都对她另眼相待。
不多时又有脚步声响,走进来三位大汉,正是那夜在淮南镖局密谈的雕鹏山使者。他们走到矮个子男人面前抱拳道:“鲍……大哥,你到了!”
徐晖和凌郁心里同时一声闷响,此人果然便是雕鹏山的鲍长老。
鲍长老嗯了一声,问事情进展如何。那个灰白头发得意地说:“不用多废话,那帮小子全从了!”
旁边紫红脸膛汉子抢过来说:“这两天,小子们要为司徒家运一批官银,干脆叫他们半道交给咱们,让司徒峙……”
鲍长老一摆手,挡住了他没说完的半截子话。
哑嗓汉子凑近鲍长老说:“弟兄几个陪大哥过去对门镖局一趟吧。把这事夯瓷实,尽快动手,打姑苏那边个措手不及。那大哥可是带着弟兄们立了奇功一件哪!”
这话声音极低,徐晖和凌郁摒住呼吸,听得鲍长老一伙是要借淮南镖局运官银之际,陷害司徒家族。两人目光相接,都怀着同一个念头,决不能让这四人活过今日。
鲍长老刚一起身,骆英就从楼上蝴蝶花似地迎了下来,张罗着给四人安排酒菜房间,眼角扫向凌郁,等他示下。凌郁站起身来,从几人身旁擦过,漫不经心地向外走去。走到门口,将出未出,他猛地一拉门栓,大门轰然关上。
雕鹏山四人急忙循声看去。就是这一错愕的工夫,凌郁从大门口、骆英自楼梯角、徐晖斜刺里,如三道闪电,奇袭而来。凌郁和徐晖的手掌一齐落在过道间那个红脸大汉身上,红脸大汉后心连挨两掌,喷出一大口鲜血。
这一下猝不及防,雕鹏山几人大受惊吓,不知客栈里共埋伏了多少高手。鲍长老辨明方位,低喊一声:“走!”虚晃两招,从楼梯拐角的窗户蹿了出去,三名手下也跟着逃将而去。
凌郁喝道:“追!决不能让他们跑了!”
三人一一越窗而出,循着雕鹏山四人的背影追下去。那四人脚力甚好,出了霍邱城,渐渐往偏僻的山路上跑去。徐晖他们心中焦躁,如此长时间的奔跑追赶,极是消耗体力,待会儿打斗开来,比起那几个壮汉或许会吃亏。更何况,摸不准敌人在城外是否还有帮手,要紧地是尽快截住他们去路。
徐晖奋力赶上落到最后的红脸大汉,抄起一块棱角尖利的石块,狠狠掷向他后脑颅骨。红脸大汉受伤后体力渐已不支,未及躲闪即给砸中要害,当即毙命。一时间就折损一名同伴,雕鹏山士气大挫。趁他们错神之际,凌郁提起一口气,猛地跃到雕鹏山另外三人前面,拦住去路。
鲍长老见总共就凌郁三个年轻人追来,略松了一口气,喝道:“好小子,你们是哪路的?想干什么?”
凌郁高声道:“我们淮南镖局的人,岂能任人驱使?想迫我们低头屈服,可没那么容易!”
鲍长老侧头瞪了属下一眼,心骂真是一群蠢货!人家真归顺假归顺都没搞明白,就跑回来邀功请赏!“既然不服气,那咱们就比画比画!”他话是对凌郁说的,拔出背后长刀,却猛地劈向斜后方的骆英。骆英急个转身,解下藏在腰间的软鞭,反手挥出缠住刀身。这当儿,徐晖、凌郁也和雕鹏山另两个大汉打了起来。
雕鹏山功夫走的都是刚猛一路,鲍长老虽然身材短小,武功却最为精湛。徐晖三人欲先取那他两名属下性命,再合力对付鲍长老。但他们身上带伤,出招便不能圆满,用力也用不到十分,眼见时间拖得愈久,形势对己方就愈发不利。
骆英体力最弱,受伤的手臂像一块越来越沉的铅块压下来,她气息粗了,脸颊上也渐渐渗出冷汗。徐晖看在眼里,暗暗焦急,恐她已撑不了多久。三人一面拼打,一面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去。他们退一步,鲍长老几个就跟进一步,最初的那一星胆怯完全被团团杀气所覆盖。
徐晖骤然觉得背后吹来阵阵凉气,回头一看,丈远之外一片岚雾霭霭,竟再没有退路。原来他们已到了一座山崖边上。他急忙向同伴喊道:“小心,后面是悬崖!”
鲍长老一伙听了这话,眼中露出冰冷的笑容。凌郁望向徐晖,缓慢而坚决地点了点头。徐晖明白,他们已退到无可退,除了破釜沉舟,决一死战,别无他途。他耳畔忽然响起草原上卢道之说过的话:“你得沉下来听自己的心跳,跟从你身体里鲜血流动的速度和方向……你不能胆怯,不能分神去想怎么避开,一定要不错眼珠地盯着对手,看他急于进攻暴露出的身体……让力量顺着血流全都集中到你手上,到每一根手指头上……”
那个灰白头发的大汉举刀冲徐晖砍过来,徐晖死死盯住他,发根竖起,血液在全身奔腾游走,最后汇聚至右臂,再从右臂拢到右手腕上。就在灰白头发的大刀劈下之时,徐晖大喝一声,右手如闪电般探出,勾住对方咽喉,只听“咔嚓”一声骨头碎裂的声音,灰白头发的眼泡突出来,不相信似地瞪着徐晖,头一垂,就此没了声息。
那边凌郁也急红了眼,他从洞箫中抽出一把晶莹剔透的匕首,迎面扑向那哑嗓汉子。那把匕首一见阳光,就像是从黑暗中腾起的初日,放射出奇异的亮烈光芒。哑嗓子不得不举手挡在额前,半眯上眼睛。就在这个瞬间,他感到胸口一阵冰凉,光芒消失了,一张异常俊美而又凶狠的脸庞占据了他整个瞳孔。
凌郁不顾一切地扑上去,把匕首插进对方前胸,像一头猎豹把利爪扎进猎物皮毛:“嗞”的一声,鲜血迸流。凌郁眼神疯狂,一心只想着要把对方置于死地。他全没留意,就在他把匕首刺入哑嗓子胸膛之时,鲍长老粗壮的肉掌也拍到了他的身后。
猛然间凌郁背心一阵疼痛,滚倒在地再抬头,鲍长老的长刀已跟到眼前。黑沉沉的刀锋压下来,仿佛死神已展开黑色的手臂伸向凌郁。
徐晖回身看到这情景,凌郁眼中露出的恐惧一下子抓进他肺腑。他顾不得细想,扑上去抱住凌郁,想就势避开,然而只觉左肩一痛,耳畔传来凌郁尖利的叫声——阿晖!
他想对凌郁笑一笑,告诉他自己没事,却感到肩头仿佛有泉水汨汨地往外奔涌,连着把自己的力量一起带走。
他恍惚看到凌郁瞪大了眼睛望着自己,喃喃地说:“阿晖!阿晖!”
鲍长老狞笑的黑脸压了下来,恶狠狠地咬着后槽牙:“臭小子,一块儿去死吧!”
凌郁张开手臂,霎时一片银光飞舞,像冰雪做的花朵铺天盖地。
接着,他觉得自己和凌郁腾空飞了起来,耳畔有山风吹拂,脸颊间有草木芬芳,腰际有凌郁的环绕。他晕眩地想,我们是策马奔驰在山花烂漫的旷野中吗?为什么我觉得这样平安快乐?
不知过了多久,风声停了,芬芳止了,徐晖躺在一片黑暗之中,隐约听到有人轻声呼唤他的名字,阿晖,阿晖,阿晖……他使出全身力气,打开仿佛有千斤重的眼睑,模模糊糊看到一对粲若繁星的眼睛。他张开嘴想说,凌少爷,咱们回家了吗?可是却发不出半点儿声音,只听到凌郁在他耳边说:“睡一会儿吧。”那声音低沉柔和,他不由地合上眼皮,又沉入梦乡。
徐晖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柔软的被子里,四周弥漫着恬静安适的气息。他四肢沉重,心神迷迷恍恍,最后的记忆是和凌郁在崖边跟鲍长老恶斗。那凌少爷人呢?他一急,不禁失声叫道:“凌少爷!”
“阿晖!你怎么了?”原来凌郁就守在床边。
徐晖看到凌郁苍白的脸庞,这才松了口气:“凌少爷,咱们这是在哪儿?鲍长老呢?骆英姑娘呢?”
凌郁截住他说:“别讲话,你受伤了。”
徐晖痛觉复苏,左肩上火辣辣地疼。凌郁见他眉心一扣,两颊肌肉也不觉绷紧了:“你怎么样?伤口很疼吗?”
“他已无大碍,多躺两日便可。”凌郁身后忽然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徐晖循声看过去,顿时吃了一惊。说话之人竟然是自己和凌郁、骆英在淮南客栈偷袭的那位中年男子,旁边正是他那美丽的夫人。他们换了家常衣裳,宽袍大袖,更添一股秀逸洒脱之气。
徐晖满心疑惑地望向凌郁。凌郁也不搭腔,双眉微蹙,脸转向一边,那是心里不服气,可又不得不服的憋屈。这时走廊里响起欢快的脚步声,跟着又跑进来两个年轻人。男的和徐晖年纪相仿,黝黑黑的脸上鼻直口阔,嘴角扬着一个腼腆的笑。女孩儿则只有十六七岁,生得小巧玲珑,一身嫩粉短衫子,衬得脸庞红润,梨涡微晕,仿佛春日里的第一口桃花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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