麋鹿行

第18章


凌郁睨眼揶揄地笑:“有什么好拜的?人人都拜,就算月亮里真有神明,这时候怕也忙不过来了。”
骆英撇撇嘴,还是硬把他们一个个拉到香案前。她端然焚起素香,对着月亮方向,摆上一尊神像。
高天挠头问:“怎么个拜法?”
骆英说:“只要默默说出心愿就成,月神自会庇佑。”
徐晖笑问道:“真有那么灵吗?”
“心里虔诚,自然会灵验。”骆英说着便合上眼睛,微垂下头,双手合十贴在颌下。月光洗去了她脸上脂粉,连那妩媚的神情都隐匿不见了,只剩下鹅卵石般光滑干净的面庞。三人身受感染,不再出言争辩,也一一祭拜了月神。
徐晖心里默念,假若真有神明,就请保佑我在司徒家族建功立业,有一番大作为吧。凌郁最后一个拜月,他紧蹙双眉,嘴唇微微颤动,适才的满脸不屑已荡然无存,只有庄严郑重,额头洁净光亮仿若天神。徐晖看在眼里,心想其实凌少爷只有比他们几人更虔诚。
拜过月,骆英便主刀切团圆月饼,端端正正破了横竖两刀,分成大小均匀的四块,露出里面的甜腿百果馅料。
徐晖尝了一块,但觉入口松酥,满齿芬芳,不禁赞叹说:“很久没吃过月饼了,还是这么可口的月饼。多亏了骆英的好手艺!”
骆英咯咯地笑:“别光谢我,这馅可是凌郁和的。”
“凌少爷?”徐晖惊奇地扬起脸。他仿佛看到凌郁挽起白缎衣袖,把手伸进面盆里,搅动白润的松籽、艳红的火腿和嫩黄的桂花。这般想象着,心上倏忽一动,那么轻缓的拨动,连他自个儿都未曾察觉。
骆英咬着月饼说:“你们凌少爷呀只是懒得动手,他若真用心做,点心、酒菜,样样不会比我差。”
凌郁望向窗外,淡淡地说:“用心不用心,又有什么分别?费那么大气力,弄来自己吃,可有什么意思?”
“做给我们大家吃就有意思了嘛!”骆英又拣了块西瓜放进嘴里,忽然拍手说:“我们去城里吧?这光景街上正热闹呢。”
高天起了兴致:“有什么好玩的?”
骆英笑着说:“外乡人不晓得了吧?姑苏人可好玩呢!中秋夜里,大家都去‘走月亮’,连整日里锁在闺阁里的姑娘媳妇都能结伴出门,就算玩到四更天鸡叫了也弗要紧。”
“今晚全城女子都会穿上华丽的衣裳,和闺中密友到水边放羊皮小水灯。这江南的一大美景,你们两个可不要错过了!”凌郁的话口酸溜溜的。
徐晖心中一动,司徒清也会盛装而出么?她必定会俯着身子,伸长了手臂想把水灯放到水上,纱衣从胳膊上滑下来,盖住了她颤巍巍的手腕。徐晖为她那小孩般的认真模样莞尔了,这个微笑却正落进凌郁看似无意的眼睛里。
四个人并肩往城里去。城门大开迎来送往,姑苏城果然已经喧闹翻天。到处是流光溢彩,人潮涌动,河上浮着粲若繁星的盏盏水灯,花船载着富家丽人翩翩荡过水面。徐晖和高天兴冲冲地,凑过来看看这头,又跑过去瞅瞅那边。过众安桥的时候,迎面两个妙龄少女与他们擦肩而过,落下一阵淡淡花香。其中一个女子生得清简秀丽,身形轮廓和司徒清有几分相像。徐晖忍不住回头张望,就听到骆英坏笑着奚落说:“嗳徐晖,眼睛都不够用了吧?要不要我再借你一双?”
徐晖的脸红了,支吾着搪塞说:“还以为是个熟人。”骆英满脸尽是淘气,不依不饶地说:“啊哟,是哪个熟人叫你这般牵肠挂肚哇?”
徐晖的心思便又被扯开去。他想小清正在做什么呢?中秋夜也不回家吗?不禁脱口问:“凌少爷,今儿个不用在家陪主人过节呀?”
“义父最不爱过这个节。家里人也凑不整齐,提起来不过徒增伤感。每逢佳节倍思亲,正是这个意思。”凌郁幽幽地说,冷不防话锋一转:“就算没有亲人,总会有可思念之人。你也有什么牵挂的人吗,阿晖?”
忽听到凌郁在耳边问,徐晖一惊,回过神来,只见两道锐利的目光直扎进他瞳孔,仿佛已经探入他内心深处,洞悉一切。
从此之后,徐晖便觉得凌郁对他疏远了,仿佛又退回到最初相识的境地,甚至竟还不如当初。凌郁就好像站在一个遥远的地方看着自己,目光冰冷幽沉,其间还夹带着几分怨怪。徐晖不知这怨怪从何而来。他心中但觉烦闷苦恼,然而又不明白为何这样苦恼。
过了秋分,天气虽然尚暖,毕竟消散了暑气。徐晖并未听从凌郁告诫,依然故我常往恕园去。他是欢喜司徒清为人温婉,是心仪恕园简洁明净,仿佛也是赌气似的执意拂逆凌郁意思。恕园中的白莲凋谢,但是生了莲子。司徒清便亲自熬上香甜柔润的冰糖莲子羹,一勺舀起来,滑过喉咙,满口都是莲花的清新。徐晖喜欢冰糖莲子羹,他觉得这味道就像司徒清的人一样。
一日徐晖到时,妙音报说姑娘有客来访,请他在藕风亭稍候。徐晖微感好奇,他从没见有人来看望司徒清,也没听她提起过其他什么朋友。他在亭子里坐了一会儿,透过长廊的镂花窗棂,瞥见前庭司徒清送客出来。那位客人,却正是凌郁。
徐晖想起来,估计又到了司徒峙给女儿送家用的日子。这是很平常的事,可司徒清神色间却透着拘谨和慌张。徐晖隐隐觉得蹊跷,不由自主走上去,贴着窗边想看个究竟。司徒清送到门口,凌郁却停住了,回过身来说:“小清,我适才说的话,你再想想。”
司徒清低头看着自己脚尖:“郁哥,我们自小一块儿长大。在我心里,你便是我的亲哥哥,我们便是好兄妹。”
“可是除了兄妹呢?若是比哥哥更亲呢?”
徐晖瞧不见凌郁脸上的神色,但这句话却实实在在落进他耳朵里。他从没听凌郁这么温柔地说过话,也许正是因为从来不说,那温柔里头仿佛夹着几分装腔作势。可若说虚情假意却又不是,徐晖分明听出他的嗓音在微微打颤,充满了真诚的焦虑和热切的恐惧。
霎时间徐晖如梦初醒。凌郁态度的急转直下,他目光里的刺探、冷漠和怨怪,原来是为了司徒清。凌少爷与小清自幼相伴,甚或已是得了族主默许的未来佳婿。他心仪小清,为自己不时前来打扰感到不快。这个突如其来的发现搅乱了徐晖的心,以至连他们又说了什么都全没听见。
司徒清走进花园时,徐晖正自胡思乱想。他抬眼看她,心不在焉地说:“凌少爷走了?”
司徒清没作声,脸上泛起一片红潮。
“他心里很喜欢你,是吧?”徐晖不善遮掩,冲口问道。
司徒清的脸更红了,像一只挂上初夏枝头的苹果。徐晖看在眼里,嘴里涩涩地不是滋味,忍不住又问:“那你呢?”
“我……我有点儿怕他。”司徒清小声说。
“怕什么?”
司徒清说:“适才他瞧我的眼神很古怪,就好像……是在恨我一般。”
“平日里他不大外露感情,偶尔流露,周围的人反而不习惯。”徐晖想象在凌郁的眼里,必定燃烧着欲说还休的火焰。只是他素来冷漠,那猝然充溢的热情一定有着灼人的力量。徐晖很想知道凌郁饱含爱意的眼睛是什么样子。
“你倒是他的知己。郁哥待我很好,”司徒清眼中闪过一抹温存的微笑:“只是,我心里的人并不是他。”
她脸色刹那间变得煞白,又慢慢晕开一片绯红,垂下眼睑,也不理徐晖,径自走了。
这句话说得婉转低回,几乎轻不可闻,但一字一字敲进徐晖心里,却是玉盘珠落,清脆响亮。“只是,我心里的人并不是他。”既然并不是他,那当是另有其人了。能是谁呢?难道……难道会是他徐晖吗?
霎时,徐晖一颗心怦怦乱撞,不知是喜是忧。
他举止有度,礼仪周全,浑身上下毫无瑕疵。
但他整个人像披在一身坚硬冰冷的透明铠甲里,分明就在眼前,却又仿佛隔着千山万水,让人瞧不出喜怒哀乐。
这样一位羸弱少年,沉默地立在那里,
目光一撩,轻轻触到我心底某处柔软的角落。
海盟
这夜徐晖无来由地心神不宁,辗转反侧总也无法入眠,索性披衣起身出了司徒家族侧门。夜色中的姑苏城与白日里迥然不同,所有嬉笑怒骂统统销声匿迹,人人都有各自的归宿,只有寻不到方向的人才在外游荡徘徊。
徐晖信步走在无人的姑苏城里,穿街过巷,不知不觉竟到了司徒清住的恕园门前。他想起凌郁对司徒清的那番表白,还有他看自己的冷漠眼神,心里沉甸甸的,直有说不出的懊恼落寞。而司徒清那句轻声低语,又让他浑身飘飘然如上云端。正出神之际,眼前忽然一花,墙头“嗖”地掠过一道细长黑影。徐晖心中起疑,恐有窃贼,也跟着翻墙跃进恕园。
那黑衣人背影窈窕,裙摆摇曳,却是个女贼。徐晖冷眼瞧着有几分眼熟,心头不觉涌上一阵不安。这女贼对恕园的地形显然十分熟识,悄无声息地穿过庭院,没有半分犹豫,一跃上楼,直奔司徒清的闺房而去。徐晖屏住呼吸跟在其后,并不急于抓住盗贼,而想来个人赃并获。黑衣女子轻轻推开司徒清房门,闪身进去。徐晖忙跃近两步,贴着门边向内张望。屋里一片漆黑,那女贼隐匿其中,一时无从分辨。
突然间一线亮光划过黑暗,仿佛闪电刺破夜空。徐晖瞳仁一紧,看出这是一柄匕首。借着匕首微明,他影影绰绰瞧见,黑衣女子站在床榻前,缓缓举起了利刃。
原来她不是盗贼,却是刺客!
徐晖与刺客毕竟相隔一段距离,情急之下从怀中摸出钱袋,用足气力,狠狠向那把泛着寒光的匕首掷去。“当啷”一声响,匕首掉落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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