麋鹿行

第17章


穿过翠竹青青的前庭,眼前一条细长的廊子串起了屋宇和后园。花园当中环起一湖细水,摇曳着朵朵白色莲花。那少女请徐晖进了池畔小亭,上书“藕风亭”三字,映衬周遭景物,更添一种风人雅致。
不多时妙音奉上茶来。茶碗是白润光洁的官瓷所制,衬的茶汤翠绿欲滴,一根根毛峰上的茸毛清晰可见。瞧这用器茶叶的讲究,徐晖料想这少女必是位官宦人家的小姐,自觉身份悬殊,便起身行了一礼:“多谢姑娘赐茶,徐晖就不多叨扰了。”
那少女微笑着说:“原来是徐公子,我还没有谢过公子两次相助呢。”
徐晖脸上发烫:“我是个粗人,哪是什么公子?”
“生于草莽,但有礼有度,乐于助人,便可称为公子。即便出身名门世家,不懂得这些,也不过是纨绔子弟而已。”那少女说了这几句,两颊微微泛红,但神色十分认真庄严,像一个在私塾先生面前谦谦作答的女书生。她并无阔绰人家小姐那种一味的娇弱忸怩,脸上这羞涩是少女的羞涩,庄严亦是少女的庄严。徐晖心中喜欢这样简单干净的人,便也问那少女如何称呼。
少女咬了咬嘴唇,微一犹豫,扬起脸说:“我叫小清。”
当时礼法约束甚严,规矩人家的女子在陌生人前多不愿透露闺名,往往只告知姓氏。这位姑娘恰恰相反,单说了名字,偏却不提姓氏。徐晖不免觉得奇怪,反问道:“小清?”
“是,小清,清水的清。”她说得异常坚定。
“就和你的人一样!”徐晖笑着抿了一大口茶。他并不是刨根问底的人,他知道每个人或都会有自己不愿提起的故事。小清就小清吧,反正是很好听的名字。
小清原恐徐晖再加追问,见他如此随和,不禁释然一笑:“徐公子,这茶若是你喝着合口,就带些回去。清明后新摘的龙井,让人耳目清明。”
“还是别叫我什么公子了吧?我听着别扭。姑娘不如就直呼我的名字,叫我阿晖便成。”
小清脸又红了:“那……我就叫你徐大哥吧。你也就叫我小清好了。”
“好,”徐晖爽快地答应说:“小清。”
后来徐晖才知道,这座宅院叫作恕园,只小清和丫鬟妙音两人居住。有一次他问小清,两个女孩儿家住在这里,可会害怕。一旁的妙音笑着抢过来说,有什么可怕的?整个姑苏城谁敢到这里来撒野?小清眉心微蹙没应声。徐晖心头掠过一丝不安,这姑娘究竟是什么来历?他虽然存疑,但并不以为忤,这毕竟与他无关,与他们淡然的朋友相交也无关。每回坐在藕风亭里,看着微风皱起一池湖水,莲花白净的花瓣随风轻轻颤动,徐晖但觉得人世里毕竟有这般清平静好。
一个细雨连绵的午后,徐晖得空便又拐到这条僻静的巷子里。还没走到恕园门口,大门就“吱扭”一声开了。徐晖笑着想,妙音这鬼丫头,都已经知道自己来了不成?却见门廊下撑起一把油布伞,伞下身影白衣飘飞,清风摇曳。妙音跟着探出头来,行礼道:“凌少爷慢回哟!”
徐晖迟疑地立在当地。凌郁撑伞走到近前,看到徐晖也不禁一怔:“你为何在此?”
“凌少爷,原来你也认识小清?”徐晖但觉得这世界小,不由得笑。
凌郁听他亲切地提起小清这名字,两颊不自觉绷紧了,盯着他半晌不作声,目光渐渐严厉起来:“你怎地这样没规矩,司徒姑娘的闺名岂是你能随口称呼?”
徐晖有点儿发蒙,笑容僵在脸上:“……司徒姑娘?”
凌郁寒着脸说:“司徒姑娘是族主的女儿,司徒家的小姐,身份何等金贵。”
徐晖愣住了。他怎么也没料到,他这位文弱清雅的朋友,竟然是江南霸主司徒峙的女儿。他不敢信,自言自语道:“她姓司徒?她是主人的女儿?”
凌郁看出徐晖确不知情,脸色略微缓和,旋即又狐疑地问道:“你,怎会识得小清?”
徐晖心中升起无数疑问,纠缠不清。他含含糊糊答说只是偶然帮过一个小忙而已。
凌郁两道冰冷的目光依然紧紧扣住徐晖:“小清体弱,这里是我义父让她静养的住处,向来不许外人打扰。他若是知道闲杂人等来过,心中定会不快。”说完便拂袖走了。
徐晖本以为和凌郁早已是朋友的交情,未承想突然之间他又划出主仆界限,让人听了心里头发堵。
徐晖在恕园门口犹豫良久,终于还是叩响了门环。他随妙音从廊下穿进花园,未见其人,已先闻其茶香。茶香清馨,一如往日,但飘进徐晖心里,寸寸都是忐忑和疑惑。遥望那雪青色绸衣的纤弱背影,他如何也不能相信,这样一个满身书卷气的少女竟然会是司徒峙的女儿。
司徒清听到脚步声,回过头来含笑说:“徐大哥,你来了,怎么都没撑伞?”
徐晖看着她那一脸纯真,一脸欢喜,分明是个与血腥、杀戮、权力之争毫无干系的文秀少女呀。司徒清见他愣愣地不讲话,站起身来问:“你怎么了?”
徐晖鼓足勇气张口问:“小清,你……你复姓司徒对不对?”
司徒清盈盈的笑容立时僵住了:“你听谁讲的?”
“适才我在大门口碰到凌少爷了。”
司徒清一听红了两腮,强辩道:“你别管郁哥乱说。”
徐晖径自追问:“你怎么不告诉我,你是司徒家族的千金小姐?”
司徒清别过身去,半晌才开口:“徐大哥,我并没想故意瞒你。我愿你只把我当作一个好朋友,而不因我是司徒家的女儿就疏远了我。”
“可你怎么不在家里住?偏要搬出来,孤苦伶仃的一个人?”徐晖迷惑不解。
“我宁肯一个人,也再不想做司徒家的小姐。”
“做司徒家的小姐可有什么不好?”
“是呀,做司徒家的小姐有什么不好?”司徒清凄然一笑:“我父亲是江南最有权势的人,能做他的女儿,是别人求都求不到的事。从小到大,我什么都有,什么都不缺,我应该是天底下最好命的女孩子。你觉得我是太不知足了,对吧?可我偏就不稀罕这样的好命!我不明白,司徒家已经衣食无忧,甚至可说是富甲一方,为何还不能满足?为何还要用武力,用暴力去征服别人?我痛恨杀戮,司徒家最多的恰恰是杀戮。我希望人人欢喜,家里最少的却正是平安喜乐。”
“再有不是,也总是安身立命的家呀。”
“家?那是个什么家?他们喊我司徒小姐,可我肚子里明白,那其实只是爹爹一个人的家,我们只不过是家里的摆设,并没有血肉,还不及一块地皮来得要紧。”司徒清仍挂着笑,却有悲哀的水雾在眼底慢慢化开。
徐晖勉强说:“你爹他也有自己的苦衷吧。”
“他永远有苦衷,永远有冠冕堂皇的大道理。他最爱说什么,做大事就不得不放。”
徐晖低头咀嚼这话,心中若有所感,愣了一会儿才接口问:“那他,肯答应你搬出来住?”
“自然不肯。所以我只有逃出来。”
徐晖吃了一惊,他没料到这个外表柔弱温顺的少女竟有胆量反抗司徒峙。一边是家族强权,一边却手无寸铁,双方力量悬殊太大,她如何反抗得了?果然听她又说:“但是很快就给抓回去了。然后我再逃,他再抓。反反复复,爹爹他也拿我没办法,就让了一步,答允我搬出来住在这里,每个月让郁哥来给我送家用,可就是不许离开姑苏。”
之前徐晖一直觉得司徒清可人怜惜,此时听她讲述往事,陡然间对她升起一股敬意,又不禁有些羞愧。他低声说:“其实我就是在你父亲手下做事。你也觉得我面目可憎了吧?”
“不,你跟他们不一样。你的眼睛很温暖,没有杀气。”司徒清仰脸望着徐晖,目光如白玉,既天真又坦白。
徐晖愣了,这少女竟然说他这个杀手出身的人眼里没有杀气。他眼眶一热,连忙转头佯装看风景。藕风亭外一池莲花粲然盛放,洁白无瑕。他含混地说:“在这里,谁还能动杀气?”
雨接连下了几日,这一天黄昏总算住了。徐晖办完差事往回走,红日西斜,呼吸间有袅袅炊烟的柔和。快到司徒家族的时候,高天从后面赶上来,拍拍他肩膀说:“走,喝酒去!”不由分说,拽着他往林红馆去。
穿过海棠树林,就瞅见骆英正斜靠门边,抓着一捧葵花子,一颗一颗送到嘴边。那玫瑰红色的嘴唇灵巧地上下翻动着,让人见了,只觉得她嘴里嚼的是天下最好吃的东西。她眯着眼睛,瞧见徐晖、高天两人,嘴角翘起来,划了一个好看的弧。
高天笑着说:“老板娘怎这么闲?不用张罗生意的吗?”
“这光景,哪还有人来哟?”骆英拖长了音说,懒洋洋、腻酥酥地直落人心坎。
酒馆里果然空空荡荡,只有靠窗一隅端坐着一位白衣少年。徐晖进门看到凌郁,心里不免有些悻悻。凌郁却拾起眼皮挥挥手,招呼他俩过来落座:“说适才还嫌冷清,偏你们就来了。”浑似早已忘了前两日对他的冷言冷语。
高天环顾四周,奇道:“今儿怎么冷清清的?”
凌郁抿了口茶说:“大家都在家过节,或是到虎丘看月,谁会来这儿买酒?”
徐晖问:“什么日子呀这是?”
“你们真是活糊涂了,过到哪天都记不得。”骆英捧着一个大托盘过来,把盘里的吃食一一摆上旁边香案,有塘藕、石榴、芋头、水红菱各色果品,一壶桂花酒,还有一盘黄澄浑圆的酥皮月饼。徐晖和高天见了,才恍然大悟,原来已是到了中秋。
不一会儿月亮升起来,飞到蓝黑色的天上,扫去了地上所有尘埃污垢,江湖大地顿时都光洁无瑕。骆英站起来,拍拍衣衫说:“是时候拜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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