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是你生下来就会水,你爹娘才给你取的这个名。”
凌郁心中一动。徐晖这句无心之语又让她模模糊糊升起了一团对自己身世的疑惑,究竟这疑惑是什么,却也说不清楚。她甩甩头,想甩掉这个纠缠着的困扰,一侧脸,却正撞上黎静眉两道审视的目光。凌郁心头发虚,赶紧别过头去。
然而黎静眉是个执拗的孩子。她站起身来,走到凌郁面前,直勾勾地逼视着她。凌郁瞅她不是,不瞅也不是,脸不禁微微涨红了。
慕容旷笑道:“静眉,你怎么尽淘气?哪儿有这样直眉瞪眼盯着人家凌大哥看的?”
“她不是什么凌大哥,”黎静眉突然张口道:“她是个女的!”
大家全都愣住,屋子里霎时沉寂无声。良久慕容旷勉强开口:“不许胡说!”
“我没胡说!在水下面抱着你,我就知道了。”黎静眉认真地看着凌郁。
凌郁冷不防给人揭穿身份,便仿佛在大庭广众之下给人剥去了身上衣衫,只觉得无所遁形,惊慌得只想夺路而逃。黎静眉见她的脸色霎时变得惨白,才知自己出言唐突,不禁转过脸去求救地望向慕容旷,却见慕容旷正关切地看着凌郁,眼神里满是疼惜。
黎静眉还是个说话做事不计后果的半大孩子,但她像所有少女一样,有一副纤细敏感的心肠。早在她察觉凌郁身份之前,就对她怀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戒备与敌意,现下见到慕容旷这副神情,顿时全都明白了。她冲口问道:“旷哥,你早就知道,却瞒着我们,对不对?”
慕容旷不愿凌郁难堪,忙拦住黎静眉话口:“你年纪还小,我怕说了你也不能体谅。”
“你不说,怎知我就不能体谅了?”黎静眉噘起小嘴。
龙益山在雕鹏山上就已听到慕容旷脱口向凌郁喊出那声“二妹”,此时倒也不甚惊讶。他起身拉住黎静眉说:“凌姑娘女扮男装,必定有她迫不得已的难处。阿旷没说破,必定是体谅她的难处。如今咱们既是知道了,更当和阿旷一样,体谅别人的难处苦处才是呀。”
凌郁、徐晖和慕容旷听了这话,都深受感动。平日里龙益山少言寡语,内心里为人却是这般温和敦厚。凌郁强压下满心仓皇羞愧,起身向龙益山深施一礼:“我确实是有难处,不便说与人知。益山兄这番体谅,凌郁无以为报。”
龙益山脸一红,急忙也躬身回礼。他向黎静眉说:“还没跟你凌姊姊道谢呢吧!人家这样救了你。”
黎静眉皱着眉头不情愿,可又不得不承认龙益山句句讲得在理,只有别别扭扭地低头含混道了一声谢。
慕容旷怕凌郁心怀芥蒂,遂郑重说:“二妹,益山跟静眉与我自小一同长大,便如亲兄妹一般。他们自当和我一样,把你当成是好姊妹来爱护,决不会对外讲出此事。”
黎静眉头一次听慕容旷唤凌郁作二妹,心上一阵发酸,愤愤地掉过头去,不再言语。
其他几人却哪里知道小姑娘的心事,他们念念不忘的,是今日在雕鹏山上的一番历险。
“那个许青竹胆子也忒大,一个人就敢上雕鹏山去偷秘籍,竟然还真给她拿到手了!”龙益山说。
“她背后定有韦太后支持,多半是许给了她什么好处,她才这么不顾性命吧!”慕容旷沉吟道。
“你们说,那个穿五彩衣的女人是谁?”徐晖问。
“她意在《洛神手卷》,身手也是“拂月玉姿”一路,难道是圣天教四大护法里的那个池问菊?”慕容旷说。
经此一说,几个人也都回想起来,那女子的武功路数的确与许青竹颇为相近,只是更加高深诡秘。
“那她所说的秘籍真正的主人,又所指何人?”
“我和静眉来的路上听人说,圣天神魔教好像也派了人来查访秘籍。这个彩衣女子会不会是圣天神魔教的人?”
黎静眉干坐在一旁本想不睬他们,可少年心性,一会儿就耐不住了,转回脸来缠着慕容旷说:“嗳,旷哥,雕鹏山的人干吗都那么怕这把湛卢剑啊?你一出手,他们就个个吓破胆,却又喊干爹的名字做什么?”
徐晖心上一动,试探着问道:“慕容兄,雕鹏山上他们提到的那位慕容湛,你可认识吗?”
慕容旷点点头:“正是家父。”
徐晖和凌郁这才知道,原来那位幽谷隐士名叫作慕容湛。徐晖恍然大悟道:“原来,雕鹏山的人是忌惮令尊。”
“我也说不好,兴许是以前我爹跟雕鹏山结过什么冤仇吧。”
“那个雕鹏山的老山主一定是个大坏蛋。干爹去铲奸除恶,结果把他打得落花流水。雕鹏山上其他人也都给吓怕了!”黎静眉描绘着她想象中的热闹场面,把大家都给逗乐了。
“可慕容兄又没说明身份,怎么你一现身,他们即刻就想到了令尊呢?”徐晖奇道。
“莫不是因为湛卢?也许他们以前见干爹用过这把宝剑。”龙益山猜测说。
慕容旷懊恼地弹了弹湛卢剑鞘:“早知这剑会惹麻烦,就不带它出来了。若是给爹娘他们知道,定要罚我闭门思过。”
夜色渐浓,几人各自回房歇息。徐晖又到凌郁房里小坐,两人单独说些贴己话。
“海潮儿,你说那半部《洛神手卷》掉进深潭里,还能找到吗?”
“我看杨沛仑不会再派人下去找了。更何况,那潭水又深又冷又暗,小小一卷画帛掉进去,想找怕也找不到了。”凌郁禁不住打个寒战。
徐晖眉头一松:“那不正是借他人之手,把秘籍给毁掉了吗?你就不用担心你义父练‘拂月玉姿’伤身,他也不会知道其实还有另一半‘飘雪劲影’给撕了去。”
凌郁一想果然如此,也顿觉满心舒畅,正是了却一桩心事。
“慕容兄和益山兄可是坦荡荡的君子!能交到这样的朋友真是福气!”徐晖由衷地说。
“是呀,若不然,适才我真不知如何是好。”凌郁侧头出一会儿神,忽然眼睛亮起一片光:“若是……我明儿扮成女孩子,阿晖你说好不好?”
“好,当然好哇!”徐晖想起临安城外的桂花林中,凌郁身着女装那惊心动魄的美丽,不由地怦然心动。
“能遇上这样的好朋友,我也真愿意坦荡荡地,一路上不用再拿腔作势。”
徐晖一拍手笑道:“就算再碰上雕鹏山的人,谁还能认出这个天仙似的姑娘就是前日把他们搅得鸡犬不宁的蒙面大盗呢?”
凌郁也羞怯地笑了:“只是这回出来也没带着你送的衣裳。”
“这事交给我。你只要好好睡上一觉,什么都别操心。”徐晖吻了吻凌郁冰凉的前额,又想起今日的险遇,假使不是她碰巧天生会水,恐怕就是凶多吉少。他一激灵,不由把她搂得更紧切。
凌郁抓住他结实的臂膀,迷迷茫茫地感到忐忑与惊奇。生命的外壳层层剥落,一点一点露出血肉本质。倘若不是这次意外,她尚无从得知自己凫水的本能。当她沉入水中,虽然寒冷如刀割,但那细腻柔韧的水波是如此熟稔,她舒展手脚,就能循着水流纹路自由穿行。她的身体和水融为一体,或许她原本就是水的孩子。婴孩时代的残碎画面在波光跌宕中若隐若现,那时她就在水中,起伏跌宕,平安喜乐。
她是谁?她是什么样的人?这个身体,她双臂一环就能紧紧搂在胸前,可是这里面还深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岁月悠长,人世蹉跎,或许就是为了让她等待寻觅,慢慢找寻答案。
烈奔
翌日清晨,几个年轻人收拾好行装在门房聚齐,却迟迟不见凌郁。黎静眉嘟嚷着:“怎这么磨蹭!”慕容旷拿眼神扫了她一眼。她撇撇嘴,掉过头去扯住龙益山衣角。
徐晖知道凌郁正在房间里换装,心上又是热切的期盼,又恐那三位朋友等得焦急,便不住向楼上探头张望,终于看到楼梯拐角闪出一角白色衣衫,不由脱口说道:“下来了!”
慕容旷三人循声望去,眼睛里正撞进来一位少女,棉袍雪洁,氅裘湛蓝,脖子上围了一圈柔软的狐狸毛领,腰间别着一只翠绿洞箫。她从楼上款款而下,迎着初升的清白色朝霞,如同一颗晨露光芒四射。
几人一时都呆住了,喃喃地说不出话来。凌郁内心本就羞涩,见大家只是望着她不出声,就愈发忐忑。她瞅瞅徐晖,又瞅瞅慕容旷,两颊因窘迫而泛红了,转身便欲上楼。
“嗳——别,这样挺好看!”徐晖一把拉住她。
“是呀,好看!”慕容旷低声说。
黎静眉也被凌郁的风采撼住了,睁大了眼睛瞅着她,听见慕容旷的溢美之词,歪头瞥了一眼,却见旷哥诚挚爱慕的目光,全部都投给凌郁。她柔嫩的小心窝里突然给扎了一根刺,接着又涌上一股莫名的恐惧。
一行人出门上马,沿来时山路往回去,心上多少都有些懊恼。此行异常凶险,却一无所获,慕容旷他们追查的韦太后一线,也因许青竹之死中断了。他们都是好热闹好刨根寻底的年轻人,总觉得就此回去心有不甘,因此一瞥见路边山林间掠过的那片五彩衣裳,便格外振奋起来。
“是昨儿那个彩衣女人!”他们对那神秘女子印象深刻,远远一瞥,立时便认了出来。
“咱们跟过去瞧瞧,看她究竟是什么来路!”徐晖这一说,大伙都起了兴致,策马掉头上了山间小道,循着那彩衣女子的行迹追去。
山路越来越窄,荆棘和树杈张牙舞爪着干枯的手臂,几次险些把他们剐下马来。几人索性把马儿拴在路旁,徒步追去。那彩衣女子体力和轻功都甚佳,转几个弯便不见了踪影。这一带山峦迭起,一片山连着另一片,他们茫然四顾,不知该往哪里找去。
黎静眉跺脚道:“这怎么找哇?连个鬼影都没有!”
徐晖说:“先别急!说不准她就在左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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