麋鹿行

第44章


徐晖茫然地瞅着她。
“她是小孩儿脾气,可说得也不是全没有道理。有时候连我自己都说不清楚我到底是谁,是什么样的人。是男人,还是女人?是凌少爷,还是海潮儿?是一介小小平民,还是杀人不眨眼的恶魔?我分不出来,什么时候我是假装,什么时候是真人。”凌郁轻声说着,仿佛是议论旁人。
徐晖深深望进凌郁眼睛里去:“你是海潮儿也好,是凌少爷也罢,对我都是一样的”。
凌郁转过脸来,冷白的脸上闪过一片光彩晶莹。徐晖双腿用力一蹬,从马背上纵身跃到凌郁身后,轻轻捉住她双手。两人同乘一骑,什么话都不说,任马儿漫不经心地往前去。所谓天荒地老,有时候不过是如此寂静的片刻光阴。
返回客栈,徐晖说去看慕容旷,凌郁止步道:“我才不愿意去看那丫头脸色!”
“这会儿静眉肯定不在。再说,你总不能为了她,连慕容兄都躲着不见了吧?”
“阿晖,我……我有点儿怕。”凌郁咬住嘴唇:“大哥他心里会是怎么看我?”
“若我跟你说你大哥是坏蛋伪君子,你心里又会是怎么看他?”
“随你怎么说,我才不信!”
“你既如此,慕容兄对你不也是一样?”徐晖微微一笑:“他待你真心诚意,你又何必自寻烦恼?”
凌郁心头一松,旋即释然。
慕容旷正半靠在床上翻看一卷《唐人传奇》,见徐、凌二人进来,便展颜道:“你俩怎地才来!可要憋闷死我了!你们瞧瞧,我全都好了,益山这个死脑筋硬是不许我下床!”他说着便要起身,被旁边的龙益山一把按住:“这可使不得!让你十二个时辰别动真气,你就老老实实在床上躺着吧!”
凌郁见慕容旷脸色虽尚苍白,但眼中已回复了平日神采,稍觉安心,走上前说:“大哥,你就听了益山兄的吧!”
慕容旷转向徐晖:“徐兄,你也是他们一伙的吗?让我出去透透气也好哇!”
徐晖笑道:“慕容兄,不是我不想帮你,可昨日你那一下,真个把大伙都给吓着了。凌郁更是寝食难安。你若再不好生养着,她怕是也要跟着病倒了”。
慕容旷看看凌郁,见她正关切地望向自己,心头一暖。他拾起书卷来递给她看:“这篇《虬髯客传》真是妙极,你且看这里”。
凌郁低头默读,不禁莞尔微笑。徐晖问她有何好笑。她便道:“这一段讲的是隋朝末年李靖、红拂女与虬髯客初次相见之事。红拂女正立于客栈床前梳理长发,忽然来了一个大红胡子,斜靠于床上看她梳头。那红拂却毫不生气,慧眼识英雄,三言两语便与他义结兄妹”。
慕容旷接道:“说来那虬髯客甚是无礼,难得李靖与红拂并不见怪。三人环坐一处,虬髯客见锅里煮着羊肉,也不客气,说俺正好饿了。李靖便去集市上买了胡饼回来。虬髯客从腰间抽出匕首切肉,三人一起热热闹闹地分吃了”。
徐晖心中一动,朗声笑道:“如此胸襟磊落,惺惺相惜,真是痛快!说得我倒饿了,不如也煮上一锅羊肉,驱驱风寒可好?”
拆局
凌云所赠药丸颇有成效,慕容旷所受内伤很快即趋痊愈。他回想当时在山洞中的情形,愈加肯定这位黄衫女子对自己并无恶意,反多有爱护之心。她竟然跟母亲的容貌几无二致,而且显然是父母故交,却怎么从未听双亲提起?这疑问在他心头不断盘旋,他恨不得即刻向父母问个明白。
几人见慕容旷的伤势渐愈,便启程折返。凌郁每晚修习《拂月玉姿》,理解愈深,疑难愈多,只盼再与凌云相见向她讨教。
一行人途经易州,在寒风凛冽的易水河畔驻足远眺,不由遥想起战国末年荆轲从此地启程赴秦行刺时,那一去不返的悲壮豪情。
这真是肃杀之地。凌郁的匕首在怀中蠢蠢欲动,似乎要撞破箫壁破茧而出。她将洞箫按在肋下,沉吟道:“假若当年荆轲行刺成功,世上就不会有始皇帝,自秦汉以来的世事便都会不同。或许今时今世不过是一种巧合与偶然哪”。
慕容旷接口说:“可再想想却也是必然。即便荆轲杀了一个秦王赢政,早晚还会有另外一个人冒出来,灭六国,统一天下。这不是荆轲一己之力能够改变的”。
“倘若荆轲启程前便能够预见结局,知道他必定会失败,他还会去吗?”龙益山问。
“若是一早知道了,怎么可能还去送死?”黎静眉抢先说。
“也不一定。也许明知道成功不了,还是会去。”徐晖沉吟道。
黎静眉不解地问道:“明知是死路一条,还去做什么?”
“荆轲是一名刺客,可那还不够。他要成为最了不起的刺客,天下独一无二的刺客,就要做天下绝无仅有的事情去成就。我想,他不是为着秦王去的,他是为着他自己。成也好,败也好,生也罢,死也罢,在他启程的那一刻便已无关紧要了。要紧的是,他获得了永远的荣耀,他成了古往今来谁也没法超越的刺客。”
几人被徐晖这番论调和气势镇住了,一时谁也说不上话来。凌郁忽想起他曾铁铮铮说要成就大事时的语气神情,便和此刻一模一样。有一种隐隐的不安在内心里悄无声息地蔓延开来,压住她胸口,让人喘不上气来。
“为了荣耀去送死?划不来,划不来!要是我才不干呢!那么多好玩事儿还没做,我才不要去白白送死!”黎静眉摇头说道。几个人顿被她这一派天真烂漫给逗笑了,原本凝重的气氛便也随之烟消云散。
晌午进城吃饭时,凌郁伺机联络上风族兄弟,收到司徒峙要他们立即赶赴霸州与他会合的密令。凌郁心头一沉,当下只得推说家里生意有事,向慕容旷三人辞行。大家相处了这许多时日,骤然间说要分别,都觉得十分不舍,连对凌郁心存芥蒂的黎静眉也无端生出一股凄凉之感。
凌郁与人相处向来淡漠,此时心中竟也有许多惆怅,强笑着邀慕容旷他们日后到姑苏做客。慕容旷不愿徒增伤感,故意说笑道:“自然要去,到时候少不得让你俩做东。不过现下我第一要紧的就是把这湛卢给踏踏实实地护送回家,免得它再惹是非”。
徐晖把慕容旷单独拉到一旁,从怀里掏出《飘雪劲影》说:“慕容兄,这些日子多蒙你相助,《飘雪劲影》上所写的都已经印在我脑子里了。这东西我带在身边难免为人窥见,生出许多事端。我思来想去,总觉得不妥,便想把它托你保管,不知道你肯不肯”。
慕容旷接过画帛来说:“那我便把这手卷存在幽谷家中。你几时愿意,都可以来我家取走”。
几个年轻人互道珍重,各自别去。徐晖和凌郁快马加鞭赶到霸州,驰进市镇,在一家不甚起眼的当铺门口停下。店老板从屋里探了个头,瞥见凌郁,赶忙躬身迎出,把两人让进后院。徐晖这才发现,这家门脸寒酸的店铺后面竟别有洞天。能够在雕鹏山的势力范围内安插如此精巧的落脚点,司徒家族的缜密令人叹服。
两人穿过花园,远远望见司徒峙端坐于后堂主位上。凌郁一颗心顿时狂乱地跳起来,双腿沉重几乎迈不动步子。她不由得喃喃嗫嚅道:“阿晖……我怕……”
徐晖轻声耳语:“别怕,有我在”。
情势已不由人再踯躅,二人走到门口站定,一齐拜倒行礼。
司徒峙屏退左右,单刀直入便问:“听说秘籍遗失了,是怎么回事?”
凌郁不敢正视司徒峙双眼,垂首把雕鹏山上许青竹偷窃秘籍被杨沛仑设局围攻一事转述一遍,单略去了他们营救黎静眉以及司徒烈现身抢夺秘籍之事。
司徒峙眼睛定定注视着墙上一幅山水画,眉头紧锁,一言不发。司徒峙的不置可否最令人惶恐。徐晖和凌郁拿不准此番话里是否露了破绽,都屏住呼吸,手臂上毛孔张开,汗毛一根根竖了起来。
“依你们看,杨沛仑可已学了那秘籍上的武功?”过了良久,司徒峙突然开口问道。
徐晖刚想说一句“不曾学得”。话已含在嘴里,猛然他觉出不妥,硬生生改口道:“属下愚笨,不知那秘籍上所载是如何厉害的武功,委实瞧不出杨沛仑身上功夫有何特异之处”。
“郁儿你看呢?”
“义父恕罪,孩儿也瞧不出来。只知杨沛仑出手刚猛,力道十足,与从前相见时似乎并无不同。”
司徒峙淡淡一笑:“原也怪不得你们。你二人年纪尚轻,自然不曾见过这绝世武功。就连我也只领教过‘飘雪劲影’的厉害,‘拂月玉姿’却只远远见过几回而已。不过这套武功走的是飘逸一路,讲求以柔克刚,与老杨那种刚猛打法全然不同。他那种粗人,原也不配练这绝世武功”。
徐晖暗叹,险些着了族主的道儿,口中却道:“看来他与秘籍终究无缘,虽抢得一时,却也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卷秘籍掉进深潭之中”。
“雕鹏山的深潭当真竟有那般深冷邪门,秘籍掉进去便再也捞不上来了?”司徒峙狐疑地问道。
“是。杨沛仑派了三名最好的凫水高手下水寻找,都未能找到。其中一人还搭上了性命,淹死在深潭里面了。”
“杨沛仑费尽心机,好容易把秘籍弄到了手,却又保不住它,还平白惹得江湖上无数人红了眼!真是有意思呀!”司徒峙睨眼冷笑。徐晖和凌郁才悄悄松了口气,却听他又问:“你们在雕鹏山,可有遇到别的什么人?”
“……什么人?”凌郁唇齿一寒。
“我怎么听说,秘籍之事把圣天神魔教教主都给惊动了,好像还专门派了座下使者前去寻访。你们却没见着么?”司徒峙伸手理了理衣襟,有意无意地问。
凌郁身子打晃,整颗心不住战栗,司徒峙似已踏进了真相的边缘,只差一步便要揭开黑暗的蒙布,把她这个凶手推到白花花的光天化日之下接受刑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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