麋鹿行

第46章


两个年轻人心上模模糊糊升起一个念头,他们是谁,他们将成为谁,原来自出生的那一刻起便已深深打上了故乡的烙印。
北国苦寒之地长大的颜公子也被中原风物勾了魂魄去。他还记得初见那幅著名的《清明上河图》时,上面所描绘汴京的热闹可亲一下子扎进了他的眼窝子里,那股钻心的刺痛与贪恋。如今他终于亲身来到这比画中更生动鲜艳的旧都京城,还在街头见到了画上所没有的女真骑士。他暗暗下足了决心,这片辽阔的中原大地,连带着那诗情画意的江南,统统都要归属于他。
沿途司徒峙对食宿的管理极其严缜,只住司徒家族的落脚点,不然宁肯露宿城外亦不投店;只在可靠的地方用膳,不然便派人买来食物。然而憋屈了这许多时日,任谁都抵御不住这凡尘俗世的热闹诱惑了。颜公子指名要在开封最好的酒楼用膳,司徒峙料想也无大碍,便遣汤子仰先去马行街上的丰乐楼仔细布置了一番,再陪颜公子款步登上二楼包厢,享用一顿开封府的豪华午宴。
颜公子脸上透出团团兴奋,倚着围栏不住向楼下张望,又饶有兴致听那店家报唱菜名。司徒峙请颜公子上坐,自己携凌郁和汤子仰在下首陪同。颜公子对开封颇感兴趣,不住询问这中原风物。司徒峙遂叫徐晖进来:“阿晖,你不是河南府洛阳人吗?这中原的掌故你说来与颜公子听听”。
徐晖心中多么不情愿,却也只得强撑着笑脸说些典故逸闻。颜公子和司徒峙等人都听得津津有味,一顿饭便吃得有声有色。徐晖讲说开封意为开拓封疆,居天下之中,早在战国时已是魏国都城,从古至今天下纷争时必为四战之地,平定安和时则为五方会聚之所。听到此处,颜公子深琥珀色的双眼登时亮了,扬声赞道:“好名字!好地方!”
颜公子显然是好酒之人,持小杯嫌不过瘾,呼来小二换成海碗,咕咚咚一饮而尽,面不改色,透着北方汉子的豪气。司徒峙笑道:“颜公子,你喝的这杜康美酒可是中原佳酿,早在两千年前便已十分得名了。三国时的霸主曹操还曾在诗里赞美这酒哪!”
“曹操我知道,他可是个乱世里的英雄人物!我最欣赏他说过的一句话,‘设使国家无有孤,不知当几人称帝,几人称王!’了不起,深合我意!”颜公子昂起头说。
汤子仰察言观色,举杯附和道:“颜公子的气魄与胆识只有比曹公当年更胜一筹哇!”
徐晖和凌郁听得云里雾里,都想,曹操是挟天子以令诸侯,比他更胜一筹,那岂非要自己当皇帝了?
这话徐晖他们听不明白,却着实说到了颜公子的心坎里。他哈哈一笑:“那我可就当仁不让了!司徒先生适才说曹操赞美这杜康美酒,是怎么说的来着?”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曹操这首《短歌行》本就写得大气磅礴,从司徒峙口中慨然诵出,更有一股苍凉雄壮之气。
颜公子道:“燕京的酒太辛烈,打猎时喝上一大口倒还好,摆在宴席上就显得粗劣了。还是这中原的酒好,有一股甘美的回味。凑在一桌就喝得热热闹闹,一个人喝还能够解忧解烦!”
汤子仰凑笑道:“海陵王年轻有为,哪儿还有什么愁烦需得独个儿喝闷酒哇?”
颜公子笑着摆手道:“你可不知我的烦心事呀!每日多少大小事务都得由我亲自打理才罢!”
“颜公子打理各地商铺,十分操劳。出门在外,更要多用些酒菜,仔细调理身体啊。”司徒峙夹起一筷糖醋熘鱼,轻轻放进颜公子碗中,眼角却刀锋一样扫过汤子仰。
汤子仰猛然惊觉自己适才失言,脸一下子红到了脖根。颜公子却没听出来这话根里含着的提醒与警示,又喝一碗酒道:“是呀,中原酒菜胜过我们那儿十倍百倍,正是要多用些”。
汤子仰那一声海陵王随口而出,旋即淹没在丰乐楼的嘈杂与喧嚣之间,但落进徐晖和凌郁二人耳中,却有如划过黑夜的一道闪电。他们同时都想起司徒峙给韦太后密函里提到的那位“大金完颜氏海陵王亮”,心里霎时豁然一亮。这位神秘的颜公子,让司徒峙都毕恭毕敬的颜公子,原来根本不姓颜,而是复姓完颜。他也并非什么北方富商,而是金国皇帝的五弟、声名显赫的海陵王完颜亮。
明白了这个关键,适才饭桌上那番暗藏玄机的对话便也即刻想通。完颜亮是将自己比作了平定乱局、把有国家实权的魏王曹操。而汤子仰似乎是在恭维完颜亮有能力完成曹操没敢做的事情,有朝一日取帝位而代之。
汤子仰无意中泄露的秘密被司徒峙不动声色地盖了过去,徐晖和凌郁佯装一无所觉,默默陪着吃完了这一餐,又即启程南下。好容易熬到晚上安寝时分,他们避开众人,才把这件事从心窝里掏出来。
徐晖马上想到的就是完颜亮此行目的,千里迢迢,亲赴江南,必如密函中所说,是要去会韦太后。这个会晤定由司徒峙陪同,说不准还要他和凌郁护卫,而这正是最使他担忧的一桩心事。
“到时候,韦太后再向我追要《洛神手卷》,恐怕是躲不掉的。”
“即便你不露面,她见到义父,难保不提起这事。义父知道了,终究是麻烦。”
“难道就没有什么法子?”
“除非……除非他们见不成面。可完颜亮大费周章地一路南来,不就是为了见韦太后?如何能够不见?”
徐晖从凌郁这句话里得着了启示:“若能阻止完颜亮南下,不就见不成面了?”
“那岂非是和义父作对吗?”凌郁双眉一挑。
徐晖心上觉得一阵凉。在她眼里,司徒峙的分量毕竟要胜过他。他转身背对着凌郁甩下一句:“你心里便只有你义父!这事于他而言只是一时的利益得失,对我却是生死攸关”。
凌郁知道徐晖说的是气话,却也是实话。义父和恋人化作两股力量,在她心口的天平上摇摆,渐渐地还是恋人这头占了上风。她想,《飘雪劲影》这件事既然当初没说,如今便更加不能说,否则义父断不肯善罢甘休,料不定还会伤了徐晖性命。而安排完颜亮同韦太后会面,虽则要紧,但对司徒家族来说毕竟只关利益,不关生死存亡。且这原本也不是什么光彩之事。更何况,她不愿承认,但司徒峙有意隐瞒内情确是伤了她的心。她内心深处堵着一口气,恨不得事情出了什么差池,叫义父也陪着她不爽快才好。
“完颜亮来意坚定,如何阻止得了呢?”凌郁松了话口。
“此事若散布开去,自然会有成百上千的人站出来拦截完颜亮。可若是那样,司徒家族的声誉便也毁了。”
“这绝不行!”
沉默半晌,徐晖又说:“倘若能找一些信得过的朋友,扮作抗金义士唬唬完颜亮,说不准能把他吓回去。毕竟他孤身南下,深入咱们的地盘,本来就心虚着胆也寒”。
凌郁眉头一松又一紧:“这法子虽妙,可实行起来太难。你想,那些朋友既要能信得过,武功又要高,不然不是把事情给泄露了,便是唬不住完颜亮反搭上了自己性命。这样的人选,要上哪里去找?”
两人搜挖枯肠想求一个好主意,脑海里几乎同时闪出一个名字来。他们瞅着对方,一个说“大哥!”,一个说“慕容兄!”。
慕容旷也许是能够实现这个阻拦完颜亮计划的唯一适当人选,但即便加上他,亦没有十足的把握。凌郁沉吟说:“大哥他们只有三个人,咱们这边却有十来个高手。义父的功力更远在大哥之上,而且瞧不出完颜亮跟他那两个侍从功夫如何。就算到时候你我暗中相助,大哥他们怕也是身处险境”。
“是呀,单凭慕容兄他们几个并不足以唬住完颜亮。不过阿天是站在咱们这边的,他肯定头一个赞成把完颜亮赶回老家去。”
“料来此刻大哥他们已然回家。现下这时时刻刻都严守在完颜亮马车旁,我们哪儿就能和他们联络上呢?”
徐晖亦觉得难办,一时接不上话来。
这一夜徐晖和凌郁都睡不踏实,辗转反侧苦思良方。想到山穷水尽处,凌郁不禁又起杀心,暗想不如现在便去刺死这个完颜亮,永绝后患。然而转念又觉不妥,就算行刺成功,完颜亮毙命于司徒家族的护卫下,定会给义父招来无穷无尽的麻烦。此事若传扬开来,不仅必将引来金人寻事,司徒家族在汉人的世界里亦无法立足了。
河南江北是一块空档地带,既不归雕鹏山直接掌控,亦不属司徒家族的核心势力范围。这里也是多年来两方必争之地,都想据为己有,可又都心有余而力不足。毕竟隔着大江大河,不好管制约束,只是零零星星收服了一些帮派,尚难成气候。因此上这方土地便成了一块难得的自由地,不论是潜心钻研的武学派别,还是算计着营生的江湖帮派,都得以蓬勃发展,显出一派百家争鸣的向上气象。他们不像河北、江南的习武者那样或迷信或畏惧雕鹏山和司徒家族,而有一股凡事自己做主的自信与狂妄。这也就是为何一个小小的绿英帮竟迟迟不肯屈从于司徒家族压力,直待凌郁亲自出马,才在真功夫面前服软低头。
正是这样一块地方,此刻让司徒峙怀有隐忧。倘若完颜亮的行踪在这一带为人发觉,必定会激起这帮自由散漫惯了的中原武人的集体反抗。而对于徐晖和凌郁来说,这里是他们阻拦完颜亮的最后机会。一过长江,便进入司徒家族盘踞的势力圈,想要再寻契机,就难于上青天了。
过了淮水,眼看着就到扬州,长江已近在咫尺。
这天夜里,一行宿在司徒家族麾下的一处客栈。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