麋鹿行

第47章


凌郁久久不能成眠。这时窗纸似乎被风吹动,发出沙沙声响。凌郁心有所动,起身儿步奔到窗前,轻轻掀起窗户一角。淡淡的星光下闪过一抹黄色身影。她忍不出惊喜地低声叫道:“师父!”
凌云向她招了招手,转身跳上屋檐。凌郁赶忙系好衣裳,追着凌云的影子出去。凌云将凌郁带到一片巨大的花圃之中,方才停住脚步。
凌郁向凌云行礼道:“师父,你怎地在此地?”
凌云笑道:“我来瞧瞧我徒儿的功夫练得如何了”。
当下凌郁便把素日里修习《拂月玉姿》存下的疑惑都说与凌云,由师父一一解惑。凌云引着凌郁当场习练了一番,然后携了她的手在花圃的石凳上坐下闲话。
“郁儿,你们这是回姑苏吗?怎地这大队人马的,还有把守森严的马车?”
“马车里是……是我义父。”
“他……也来了?”凌云怔怔地半晌无语,良久方道:“怎地却不骑马?他身子不适吗?”
凌郁含混答道:“家中事务繁多,义父他日夜操劳,略感疲乏而已”。
凌云睨眼冷笑道:“只怕是他身边侍妾太多,夜夜贪欢吧?”
凌郁脸上一红,当下也不便多言。她心头忽一动,联络不上慕容旷,恰巧出现的凌云或许是阻拦完颜亮的最后一线希望。但她拿不准凌云的心思,迟疑着不敢开口。
凌云见凌郁闷着头不言语,推推她笑道:“怎么,我说你义父的不是,你不乐意了?”
凌郁听凌云言语亲热,胸口一热,再也顾不得深思熟虑,扑通跪倒在凌云膝下:“师父,徒儿想求您一件事”。
“快起来!有什么事你且慢慢说。”
凌郁也不起身,轻声说:“师父,徒儿想请您帮帮我的朋友”。
凌云扫一眼徒儿:“唷,那要看是什么朋友了。旁人之事我可懒得管,非要是你的情郎才值得我出手”。
凌郁双颊“腾”地就红了,小声道:“是一位……好朋友,其实师父你也见过的”。
“是你大哥?”凌云的眼睛亮了。
“不是……”
“那是谁?”
“是……”凌郁的声音更小了:“师父可还记得那日山洞里,和大哥一起冲上去救我的那个人吗?”
凌云眼前隐隐约约浮现出徐晖的样子,和他凝视自己的目光,心中倏忽一动。“是那小子呀!他长得可没旷儿好看,你倒瞧上他了?”
“师父,你这是偏疼我大哥。”
“这可不是偏疼。就算不是他姨妈,我也瞧着你们两个更般配。再说旷儿待你的那份心是任谁也比不上的。你怎地却不和你大哥要好?”
这个疑问其实早就在徐晖、龙益山跟黎静眉的心底翻腾过,只是他们都未曾当面说出口。现下却冷不丁由凌云挑明了讲出来,凌郁一时不由愣住了。
想起慕容旷那张总微笑着的清俊面庞,凌郁心头不由一阵温暖。可是徐晖那张古桐色的生机勃勃的脸孔浮现出来,却每每让她怦然心动,患得患失,心上既满是甜蜜,又有点点刺痛。她摇摇头小声说:“我跟大哥是顶要好的,不过不是那种好法”。
“那是怎么个好法?”凌云奇道。
“我们俩……我们俩不分彼此,就好像是拆散不开的一个人。为了救我,他根本都没想到自己的性命安危。其实如若调换过来,我对他也是一样。”
凌云见凌郁目光澄澈,不由叹口气说:“你们这两个孩子,叫我都不知道更疼哪个好了”。
凌郁也受了感动,仰脸抱着凌云膝盖道:“那师父你就两个都疼吧!”
凌云拂着凌郁的头发,狡黠一笑:“你是不是还想说,师父你两个都疼,连带着把那第三个孩子也一块儿疼了吧?”
“那师父你就连带着把那第三个孩子也一块儿疼了吧!他是个好孩子,师父你会喜欢他的。”
凌云待人素来严苛,可也说不上为什么,对凌郁却是由衷地疼爱。看着她光洁的额头,挺直的鼻梁,紧紧抿着透出倔强的淡红色嘴唇,便不忍拂逆她任何请求。“好,那你说吧,要我帮这个孩子什么?”
凌郁原本还在内心里掂量应该告诉凌云几分,但伏在凌云膝下由她爱抚,那只温柔的手仿佛伸进了她的心窝里去,把她的五脏六腑都给捂热了。于是她开口便不能有丝毫的隐瞒,把从临安送密函到完颜亮准备渡江跟韦太后见面的事情都一一说了。
凌云获知《洛神手卷》上部的下落,长长叹了口气,心想这是天意亦未可知。自己把“拂月玉姿”传给凌郁,本是想教她与慕容旷的“飘雪劲影”配成一体,成就一对她眼中完美无瑕的情侣。没想到上天却安排了更奇妙的缘分,鬼使神差偏让那个名叫徐晖的青年拿到了从同一卷画帛上撕下去的《飘雪劲影》。
“你想让师父帮你们吓唬那个完颜亮,叫他知难而退,这也不难。你告诉我你们在何处渡江,到时我派手下一早埋伏了,演一出好戏给他们瞧。”
凌郁听师父这是答允了,急忙俯身拜倒:“多谢师父!郁儿给师父叩头了!”
“谁要你叩头?我很老了吗?”凌云一把将她拉起,挨着自己身边坐好:“这丫头,瞧把你欢喜的!那小子打哪儿修来的福气,得你如此相待!”
凌郁低头笑着,忽然想起件要紧事:“师父,我……我还有一事相求……”
“又是为了谁呀?若还为那小子,我可不管了呀。”
凌郁忙道:“我是想请师父帮我保守秘密,这件事可千万别让旁人知晓。”
“为何不能?”凌云审视她半晌:“你是怕别人知道司徒家族这些个丑事,对你义父不利?”
凌郁忐忑地点了点头,便听凌云哼一声:“他司徒峙干得出这么漂亮的事来,如何就不能让天下人都知道,好好地夸夸他?”
凌郁心中焦急,当即又跪倒在地:“我义父做的是不对。只求师父瞧在郁儿的分儿上,千万莫把此事传出去!不然义父他可就无法在世上立足了!”
“你义父心里头可有这般惦记你吗?你一个人又管得了那许多事吗?”
凌郁眼圈红了,轻声说道:“徒儿本已是无家可归的孤儿,是义父他收留了我,养我教我。我整个人都是他一手造就的。他的荣耀就是我的荣耀,他的耻辱便也是我的耻辱。若是师父还怜惜徒儿,就请帮我义父这一回吧!”
“他有你陪伴左右,也算难得。”凌云的目光柔和下来,终于点了个头。
凌郁心头的一块大石总算落地。她与凌云在花圃里说了整夜的话,直到天边星辰寥落,泛起白色微光,才依依不舍告别回去。她满心喜悦,全无睡意,回房练了一会儿功,见天色蒙蒙亮了,便去找徐晖。
徐晖才刚起身,便听得有人轻轻叩门,推门瞅见凌郁眼角凝着一夜没睡停当的鸟青,情知她是为了自己忧虑,不由地心疼,把她让进来说:“我想好了,实在不能阻止他渡江,便也罢了”。
“若是能阻止呢?”凌郁眼中目光闪烁。
“怎么,你有法子?”
凌郁轻轻点了个头。徐晖追问究竟是何妙计,却被她挡回去:“这你且别管,左右到了渡口必会有人阻拦。到时你跟高天两下里配合一番便是”。
徐晖乍惊乍喜,拉起凌郁双手说:“这究竟怎么回事?海潮儿,你真神了!”
凌郁也不答话,浅笑盈盈。
天大亮后一行人复又启程,朝着长江渡口进发。司徒峙早已让汤子仰安排妥渡船在江边等候。只要一渡过长江,便可高枕无忧。完颜亮心头涌荡着急不可待的焦躁,他将成为第一位踏上江南锦绣大地的金国皇族。而徐晖、凌郁和高天,却都暗自摩拳擦掌,盼着长江渡口从天而降的奇兵。
凌郁双手握拳,手心里满是冷汗。她拿眼角飞快扫视一圈江畔地形,想看出凌云预先布置的人马藏身何处。司徒峙正佐着完颜亮往江边走去,圣天神魔教教众随时都会出现,却又迟迟不见踪影。凌郁心头怦怦乱跳,脸上却强自按捺着不动声色。
渡口巨大的渡船上飘扬着白色的帷帆。徐晖知道,只要完颜亮乘着这条船渡到江对岸,他们便再也不能阻止他。他悄悄扫一眼凌郁,只见她面无表情,让人捉摸不透。然而这张淡漠的脸庞上突然间起了波动,一线紧张而惊喜的光彩从她眼中射出。徐晖顺着她目光望过去,只见适才还空荡荡的江面上,隐隐绰绰出现了一些蝼蚁般的小黑点,由远及近,渐渐才看清楚,原来是十余艘旌旗飘展、大小不一的船只。不知哪只船吹起号角,其他船听到了也跟着响应,一时间江上低沉悠长的号角声此起彼伏,连绵不绝。徐晖精神猛一振,心想,海潮儿请的援兵到了!
岸上诸人也发现了江面上的变化。司徒峙立时嗅到了危险的气息,低声嘱咐徐晖和凌郁:“小心保护颜公子!”又吩咐汤子仰道:“让船夫准备,我们即刻登船”。
汤子仰正要上船唤船夫,船夫却自己从舱里走了出来,脸上半扣一毡草帽,手里拿着撑船的长篙,似笑非笑道:“爷,要坐船渡江吗?行啊,宋人宋马都请上船,金猪金狗却得留下,可别脏了咱家的船板!”
这番话掷地有声,说得明明白白,根本就是早已知晓这一行人中藏有女真人。一时间所有人都愣住了。完颜亮和他两个侍从听出这是在辱骂他们,怒火一下子便拱了上来。侍从“刷”地拔出腰间短刀,便要双双冲上去将船夫碎尸万段。完颜亮毕竟是惯于带兵布阵之人,见那船夫不慌不忙的神色和嘴角边撇着的一抹嘲笑,便知他非等闲之辈,又望见江面上聚拢过来的船只,料想来者不善,急忙伸手拽住了左右两个侍从,双目却盯着司徒峙,瞧他如何应付。
此刻司徒峙内心受的震荡犹如江水波澜。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