麋鹿行

第49章


她几乎也想张口大喊一声,然而那力量还不够强大,尚不足以爆发。
凌郁全身猛一颤栗,悄悄转头瞥视司徒峙,生怕义父有所觉察。但见司徒峙目光紧紧锁在徐晖身上,眼中放出异样的光彩。
那中年女子脸色刷白,看样子已受内伤。她却也并不着慌,缓了口气,慢悠悠说道:“好功夫哇!司徒先生,你手下功夫这么俊,我瞧着喜欢,今儿个且就不为难你。咱们先告辞了!”她一挥手,十几名男女便随着她转身向江边走去。
司徒峙心中掂量,如今敌暗我明,他们对我方的一举一动了如指掌,我却对他们一无所知。今日若容他们这般离去,四处宣扬此事,江湖上人人声讨,从此司徒家族到何处安身立命?他向身旁的凌郁递了一个饱含杀意的眼神,一抖衣衫扬声道:“姑娘说得这般轻巧!诸位赶走了我的客人,伤了我的弟兄,折辱了我司徒家族的声名,现下说一声告辞,便想这么一走了之吗?”
凌郁懂得司徒峙这个眼神是要自己带人准备阻杀,然而她既不愿师父伤了义父,亦不想义父伤了师父的人。该如何是好,她一时没了计较。
那中年女子回身来冷冷一笑:“我好心好意说了不为难司徒家族,司徒家族倒想为难我们不成?想杀我们灭口?司徒先生你看看江面上的船只,每条船里都坐满了我们的人。还有你看不到的江对岸,密密麻麻也全是我们的兄弟姊妹。若当真拼杀起来,司徒先生以为谁能灭了谁呢?”
司徒峙放眼望去,飘摇在江面上的十余艘船只如同三国时东吴周郎的漫漫水军,不知其中藏匿了多少高手。水雾霭霭的尽头,隐约可以望见江南大地,树林间似更有连绵的人海攒动。而自己身后只有十几名武士,如何敌得过这有备而来的数倍兵戈?他一向沉稳的心神不由飘虚,阻杀的命令便无法下达。
“能看到威风凛凛的司徒先生变了脸色,咱们也算不虚此行啊!既然说了这次不为难你,便不会为难阁下。在此奉劝司徒先生一句,此刻收手,为时未晚。养怡之福,可得永年。”那女子微微一笑,率先跃上岸边的一条船,其他人也纷纷登船离岸。
司徒峙听那女子话口虽似戏谑,言辞却甚恳切,更借用他素心仪的曹操诗句劝诫,竟似对自己知之甚深。他心头无端一震,不由追问道:“你们究竟受何人指使?”
“司徒先生既已坐拥江南,何必再苦苦谋求整个江湖?人生苦短,莫如及时行乐。”那女子悠悠说道,直听得司徒峙心旌激荡,似曾相识。
话音未落,几条船已划出去数丈远,与江上船只会合,顺流而下。那女子悄悄长吁了口气。岸上众人哪里知道,圣天神魔教教众虽广,却也难以在短时内凑足百人。对岸根本无人接应,漂浮在江面上的船只亦不过是虚张声势,除了船夫更无他人。
司徒峙眼睁睁望着这帮来路不明的敌人消失在江水尽头,恼怒、羞愤和疑惑搅碎了吞进他肚子里去。执掌司徒家族以来,多少年来这是他头一次被击败,败得毫无还手之力,败得连振臂一呼、命令家族武士整装反击的威严都不复存在。他再往北方望去,完颜亮三人早已不见踪影,苦心经营多年的良机亦就此错失。
凌郁望着司徒峙冷峻的脸色,情知他此番受了打击,她自己心里也跟着不舒坦。凌云信守约定保全了司徒家族声誉,但司徒峙却不得不当着一众家臣的面受此折辱,不单他难以承受,连凌郁都为义父感到难堪。
事后徐晖劝慰凌郁说:“不管怎么说,完颜亮给挡回去了,司徒家族安然无恙,那帮朋友也算全身而退”。
“是呀,幸而大家各自安好。”凌郁望向长江波涛澎湃,心头却五味杂陈。
徐晖和凌郁是为了自己演出这场闹剧,他们并不知道,这一幕暂时掐断了海陵王完颜亮和韦太后之间预备谋划的阴谋,并阻止了他唯一一次深入江南的可能。他们更不知道,这次南行在年轻的完颜亮心上划下了永难磨灭的光亮色彩,从此江南在他心目中成了富足、神秘和优越的最鲜丽的代名词。
两年之后,完颜亮身体力行实现了汤子仰的预言,杀掉金熙宗,成为金国第四代帝王,同时迁都燕京,雄心勃勃开始了向南拓土的步伐。十四年后,他再举迁都开封,那座令他十足惊艳的中原古都。他心心念念徐晖口中描述的中原盛世,而长江边所受的耻辱则如一根锋利的刺芒,浸了毒汁深深扎入他心房。撕了盟约,毁了信义,完颜亮像一个固执而勇烈的孩子,心里只有他自己,只要得到他梦想中的一切。然而他终究没有成功,虽然带着千军万马冲破淮水,攻陷扬州,却还是未能渡过长江天堑,踏上他多少年魂牵梦萦的土地。
沐浴在这纯净无瑕的月光中,
徐晖情不自禁扬起头,想让自己和月光融为一体。
他爱月亮生于黑夜却不隐匿于黑夜的尊严,
爱她冲破重重帷幕放射光芒的力量。
他更爱月光照在凌郁光洁的额头上,
她的脸庞如白玉神像,似乎蕴藏着天地间最珍贵的秘密。
韶华
回到姑苏,一行诸人都由汤子仰单独召见谈话。徐晖和高天隶属四组,素来不受他人辖制,此番也被叫到金木水火土五部所在堂屋。
汤子仰轻描淡写地开口道:“此事显然是雕鹏山在暗中捣鬼,不但折辱颜公子,更意图败坏我们司徒家族的声誉。这一点,我想二位都能够瞧得出来吧?”
高天闷头不语,徐晖只得含含糊糊地点了个头。
“四组的弟兄们出生入死,不也都是为了和司徒家族共享荣耀吗?二位是凌少爷手下爱将,自然应知唇寒齿亡的道理。任谁做出辜负主人之事,司徒家族绝不姑息!”汤子仰的声音渐渐峻厉起来。
凌郁一直寒着脸在旁作陪,此时冷冷开腔道:“四组的弟兄都是义父精挑细选出来的忠勇之士,不劳汤叔费心。倒是其他闲杂人等,汤叔可要多加叮嘱提点,切莫再出了什么差错。”她说完一甩袖子便走了出去。
徐晖撵上凌郁道:“你又何必跟汤爷这般针锋相对?”
“他管好自己分内之事便可,凭什么教训我们四组的人?”
“你讲话如此不留情面,容易招人记恨。”
凌郁听出徐晖话中含着关切,瞥了他一眼,心头软了,却还犟嘴说:“我才不怕他!”
“汤爷那个笑里藏刀的样儿就叫人受不了!分明是在威胁咱们!”高天插进话来,不小心牵动左臂伤口,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凌郁瞅他一眼说:“你这伤口不仔细调理,当心要化脓。”
徐晖接口道:“赶紧去林红馆让骆英给你敷点儿药,正好热闹热闹!”
凌郁的心立时揪紧了。司徒烈扭曲痛楚的脸庞霎时又从记忆深处翻上来,在她眼前打转。愧疚和恐惧占据了她整个身体,她不由停住了脚步。
“你们去吧。我……还有事。”
高天见凌郁神情颇不自在,以为她是知悉了自己对骆英心意而心生不快,便走到近前,向她深施一礼。凌郁不解地问道:“你这是做什么?”
高天脸上一红:“高天是个粗人,那日在林红馆酒后无状,举止粗莽,冒犯了凌少爷和骆英姑娘。还请凌少爷不要见怪,更别误会了骆英。我与骆英……只是我一厢情愿罢了。她可是连正眼都不看我的。”
“这是几时的事?我全不记得了,你却还这样放在心上。”凌郁淡淡说道。
“凌少爷若非心存芥蒂,却怎地不肯去林红馆?”
凌郁一怔,冷冷道:“四组事务繁多,我又岂有工夫终日流连酒肆。”
“只是在外多日,骆英必定对凌少爷你牵肠挂肚。凌少爷若得空,早些个去瞧瞧她吧。”高天低声道。
“骆英……你又怎知她心思?”凌郁心尖一颤。
“林红馆里看似热闹,她心里的寂寞又有谁能知道呢。旁人纵然想要与她分担,只怕是徒增她的烦恼。”高天叹了口气。
凌郁扫一眼高天,撞见他眼底诚惶诚恐的怜惜,不由得心中一动,对这粗莽汉子生出许多好感。
司徒峙的贴身仆人老耿从花园深处缓缓走了过来,垂首于丈许外说:“打扰凌少爷,族主请你过去书斋一趟。”
“骆英与我相识多年,她便如我的亲姊妹一般。我只盼她能遇上一人,真心实意地待她,绝不相负。”凌郁低声说完,旋即转身随老耿而去。
司徒峙的书斋永远严严实实关着房门。它神秘,寂寥,就像一颗紧闭的心。每回凌郁轻轻推门而入,都仿佛摸索着要走入义父曲折幽深的内心。
司徒峙招呼凌郁坐下说:“郁儿,来试试这大理滇茶,最宜冬时暖胃。”
凌郁把茶碗送到唇边,轻轻吹散热气,抿了一小口这暗红色的茶汤,一股暖流顺着腔子流进她肺腑里去。她珍视与司徒峙独处的时光,即便什么也不说,只这样静静坐着,恍惚亦能体味到寻常人家的父子亲情。
为着完颜亮的事,凌郁心上对司徒峙起了隔膜,只顾闷头饮茶。待司徒峙终于提到“颜公子”,她却漠然道:“义父说颜公子怎样,便是怎样。”
司徒峙瞧出凌郁眼底的赌气,有些不安,可又有些喜欢。他轻叹口气:“郁儿,有些个情形义父没跟你讲,是存了私心。世间大多事,往往上不得台面,可又不得不为之。你年纪还小,义父只愿你像今日这般干净清爽。”
冬日里吝啬的阳光一反常态漏进屋子里来,落在凌郁脚边,似是春日煦暖。她一颗心悠悠荡起,几乎要贴近她义父深藏的真心。却听他话锋一转,冷不防问道:“在霸州时你和阿晖说,给杨沛仑偷走的那部秘籍落入雕鹏山的深潭里去了。当真如此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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