麋鹿行

第48章


他自以为此行隐秘非常,除了汤子仰,连随行众人都不知晓完颜亮三人的真实身份,眼看着就要回到自己地盘,怎地却凭空杀出这么个前来搅局的家伙!司徒峙冷冷瞟了汤子仰一眼,汤子仰额上冷汗淋漓,显然才瞧出这船夫不是安排妥当的自己人。
司徒峙沉了口气,佯装没听懂似地打哈哈说:“这位小哥是嫌我们尚未付足船钱,怕我们赖账吗?这满口污秽之辞,可不像我们知书达理的汉人”。
“汉人?你们也配自称是汉人?我让你见识见识什么是真正的汉人吧!”船夫一挥手臂,回身指了指江面上起伏的船只,高声说道:“瞧见了吗?我身后才是真正的汉人勇士!他们手拿着武器,乘风破浪来棒打敌人!真正的汉人可是有骨性的!决不容许金狗跨过这条江水,踏上江南大地半步!”
司徒峙的脸色微微泛青:“你这是哪家的道理?我们要渡江回家,便成了金国人了吗?”
船夫正要说话,一条船已先靠了岸,跳下来五六个手持兵刃的男女。船夫对为首的一位中年女子恭敬地点了点头,垂首站到旁边等她示下。
中年女子笑盈盈地接过话来:“我们这些人那可都是火眼金睛。就算披上了汉人衣裳,混在汉人堆里,我还是一眼就瞧得出谁是从深山老林里跑出来的金狗!”
完颜亮的脸涨红了,不自觉低头瞧了瞧自己一身考究的锦缎长袍,心想,他们是如何看出来的?难道我这举手投足,还不够像一个雍容华贵的中原贵族么?
陆陆续续又有两船靠岸,总共上来十余人,和司徒家族一行人形成了对峙局面。其他船只则在不远不近的江面上漂着,像是胸有成竹等着这帮兄弟凯旋而归,又像是原地待命静观其变。
“你们说自己是真正的汉人,我看是汉人里的土匪强盗吧!”司徒峙强压下内心惊惧,浮上一个轻蔑的冷笑。
为首的女子却不理这挑衅,慢条斯理地说:“司徒老爷子,你该知道这淮南是我们汉人的疆土。听说金狗不要命了,竟敢跑到这儿来撒野,咱们的江湖义士可没法答应!这岸上有我们的人,江面上也都是我们的船,江对岸还有更多的朋友。金狗要是不即刻夹着尾巴退回淮北去,咱们的义士从中原到江南,立马一呼百应,群起而攻之,可就得把这天下掀个底朝天,让这三条金狗死无葬身之地。司徒家族是江南望族,是跟金狗勾勾搭搭纠缠不清呢,还是和我们一块儿打狗,天下人可正眼巴巴瞧着司徒先生呢!”
这番话立时在司徒家族众武士中泛起了一阵波澜。人们交头接耳,将信将疑。高天预先已得徐晖知会,此刻更是义愤填膺,摩拳擦掌,恨不得马上奔到这些抗金义士中间,将三个女真人赶回长白山老家去。徐晖和凌郁偷偷交换了一个眼神。凌郁暗想,师父真肯帮忙,只为了我一个自私的请求,调来这许多属下。难为他们竟扮得这般像!
这女子的话可真是砸中司徒峙要害。他最担心的便是此事为人发现,公诸于天下,但若要就此与完颜亮公然决裂,以前的种种努力都将付诸东流,他却说什么也不甘心。当务之急是要稳住阵脚,如此才有可能扳回局面。他定定神,扬声道:“司徒家族行得正走得端,我们是什么样的人,江湖上自有公论,不劳诸位操心,也不是几张嘴空口妄言,便能轻易混淆是非的”。这几句话说得义正言辞,手下低迷的士气为之一振。他乘势吩咐道:“子仰、郁儿,我们就会一会这几位义士吧!”
“是!”凌郁假意应承着,和徐晖挡在完颜亮身前。
对方为首的女子轻喝一声,岸上十余人围住司徒家族,做出剑拔弩张的架势。那女子和船夫率先冲过来直取完颜亮。徐晖、凌郁虚晃几招,故意露出空当,让他们见缝插针,伺机进攻。完颜亮心里火烧火燎,撇开身前的保护人,抽出贴身短刀抢到那伙汉人近前肉搏。那女子挥动手中长鞭,犹如群蛇乱舞,团团裹住完颜亮周身。凌郁看在眼里,心中暗自喝彩,师父手下的姑姑,果然功力不凡。那女子上下游走,猝然一振手腕,长鞭直直射出,眼见便要抽到完颜亮鼻尖。完颜亮是马背上的勇士,并不如何精通马下拳脚,没料到对方出手如此之快,来势又这般凶猛,惊惶中顾不得应对,顺势蹲下身子,倒是勉强躲过这一鞭,却见船夫粗壮的长篙也已直勾勾探到眼前。
船夫手中长篙一挥,抵住完颜亮脖颈,厉声道:“若是不想变成一条死狗的话,就立马给老子滚回你东北老家去!”
完颜亮两眼喷火,双拳紧握,冲船夫嗷嗷咆哮,如一头愤怒的困兽。船夫吓一跳,往后倒退两步。完颜亮趁势扑上来,被船夫错身避开。他持短刀刺去,杀气腾腾,令人畏惧。然而短刀毕竟不敌对方武器有利,长篙推近数寸,即扣住完颜亮脉门,压得他动弹不得。
完颜亮自命为高贵的王者,今日却遭到南人如此羞辱,无论如何是过不到江东了。他血管里汨汨奔涌着好斗的热血,恨不得跳起来掐住对方脖子同归于尽。但这个凶蛮的年轻人心里装着更大的志向,他狠狠盯死对面敌手,在心里默念,等着吧,我一定会回来!我要把你们软弱无能的皇帝一剑戳死在江南的心口上!我要让你们这些傲慢无礼的南蛮子知道我是何人!
船夫的长篙还顶在完颜亮颌下,随时都能取下他性命。完颜亮面目狰狞,形如一头发了狂的山狮。凌郁紧盯着这个静止的杀势,深恐事态发展会不可控制。司徒峙头颅中有一根神经绷到了最紧处,他深恐完颜亮一怒之下置生死于不顾,做出野兽濒死前最后的扑杀。
“喂,我让你滚回老家去,你听不懂人话是怎么着?”船夫不耐烦地抖了抖手中长篙。
“颜公子,留得青山,来日方长!”司徒峙沉声劝道。
完颜亮咬紧牙关压制住全身愤怒的战栗,缓缓点了点头。
“还不带着你的狗奴才给老子马上滚!”船夫大吼一声,微微挪开抵在完颜亮头颅旁的长篙。
完颜亮脸庞凝重如曝晒于烈日下的一块青石。他拿族语低声吩咐了一句,顺手牵过身边一个武士的马匹,再不看其他人一眼,纵身跃上马背,一抖缰绳,便向北方疾驰而去。两名侍从翻身上马紧随主人身后。
“颜公子留步!”司徒峙失声叫道,追出几步想拦住完颜亮。岸上几个抗金的青年男女见了,纷纷挺起手中武器刺向司徒峙。司徒峙只得举手划了个弧,抵挡对方凌厉的围攻。
凌郁见他们出手凶悍,不像是虚张声势,暗思忖师父不喜义父行事,该不会借题发挥吧?她心上“咯瞪”一下,三两步跃到司徒峙身旁。
望着完颜亮三人渐渐消失在天地尽头,徐晖暗自松了口气,可心上却也涌上一股莫名的惆怅。他不肯承认,但居然忍不住为完颜亮扼腕叹息。这个如虎如狼的异族青年身上澎湃着一脉强大激昂的意志,几乎要冲破他的胸膛光芒四射。徐晖喜欢也畏惧这种意志,他自己身上正是缺乏这不顾一切的决绝。看着完颜亮硬朗的背影,他知道这意志受到了挫折,却因而凝聚成一股愈发坚不可摧的力量,它不是将毁灭别人,便是毁灭自己。
徐晖只顾久久凝视完颜亮,再一回头,司徒家族众人和那伙抗金义士已混斗在一处。高天显然不愿与这些江湖朋友动武,出手只使了不到五成力。然而刀剑无眼,他手下容情,对方却步步紧逼,长刀斜刺里劈下,在他手臂上划下长长一道,鲜血立时奔涌而出。
徐晖眼见高天受伤,心头一紧,正想过去护他,却听那边凌郁大声呼喊:“阿晖,保护我义父!”他忙奔到凌郁身旁,与她并身挡住攻向司徒峙的利刃。
其实以司徒峙的武功,应对这几个年轻人不至于会吃亏,但他有心察看对方来路,顺便也考量手下人的功夫,自己便有意退出了战局。他环视这十几个乘船而来之人,武功套路各异,水平亦参差不齐,显然不属同一门派,说是临时集结起来的抗金义士,似乎的确可信。但是他敏锐地嗅出这些人身上透着邪气,对完颜亮的讨伐与其说是基于义愤,倒更像是有意挑衅。既看不透对方意图,也想不通他们何以预先得知完颜亮三人的身份,司徒峙心中忐忑不已。
凌郁深恐凌云下了对司徒峙不利的命令,寸步不离护在他身边,形成一个坚固的守势。徐晖则一马当先,直攻那为首的中年女子。那女子身手怪异,身体摇摆形同起舞,手中一卷长鞭仿佛毒蛇扭动,伺机便要缠住对手狠咬一口。
修习多时,徐晖的“飘雪劲影”已有了长足进展。雕鹏山的一场恶斗大大激发了他身体与心智协调统一的战斗力,此刻面对劲敌,顿生蓬勃斗志,盘踞纠缠在他体内的那股郁结之气突然间找到了通路,猛地拧成一股力量,顺着血流和骨髓从头顶、眼眶、喉咙和四肢倾泻潮出。徐晖只觉心脏像裂开了一样,迸出一股热浪,直顶出头顶天灵盖。一刹那间,他的双眼被一片巨大的光明所笼罩,全身每一根神经都鼓胀起,自丹田升起一口气,直冲出咽喉。他不由自主大喝一声,腾起身体,在空中打了个旋,像一道电光俯冲下来,张开鹰一般的臂膀,重重拍在那中年女子的肩头。
在场众人都被徐晖突然迸发的强大力量撼住了。凌郁亦未料到他武功已有如此突飞猛进。她见他在半空中飞旋,当真如同山颠的流风回雪,那一声发自肺腑的大喝更仿佛亘古寒风呼啸在北方积雪的高山之巅,让人心神激荡。一股莫名的力量悄悄在她胸中膨胀,她惊异地感到自己身体内有什么东西也随之翻腾波动,不可遏制,几乎要冲破皮肉飞升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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