麋鹿行

第51章


“我就是在想,这个大哥呀,一回家去就把我给忘在脑后了吧。”
“哪儿能呢?我可还想着你说姑苏小菜的种种好处呢。”
“现下就带你去尝尝这种种好处!”凌郁摸摸大黑马的鬃毛,拉着慕容旷往闹市中去。
两个人亲亲热热地一路闲话,但觉山河锦绣,岁月停顿,人世繁华明亮。
凌郁挑了一家相熟的渔家菜馆,清静少人,鲈鱼脍做得却甚为鲜美。慕容旷夹了一筷,不由赞道:“果然肥嫩细腻,难怪前朝那个张季鹰,一想起这道家乡菜,连官都不做了,千里迢迢辞官归家去了。”
“你且莫急着说旁人。还有一道莼菜羹即刻便上,定教你这个外乡人吃得连家都不想回了。”凌郁抿嘴笑道。
慕容旷与凌郁相对而坐,虽一别月余,却似日日相见般,信手拈起个什么话便畅说不尽。慕容旷讲起归家后被罚闭门思过数日,凌郁不禁莞尔微笑。他却忽敛起笑容,间她可还记得太行山山洞中遇到的那位黄衫女子。
凌郁一怔,凌云的名字几乎便要脱口而出,想起师父嘱咐,才给硬生生咽了下去。只听慕容旷低声吐露:“我知道她是谁了。她便是我娘的孪生妹妹,是我的亲姨妈!”
“你如何得知?”凌郁心中激动,声音微微打颤。
“回家我一问父母便知。她与我爹娘之间也许生过什么间隙,因而约定了不再相见。算起来,他们可有二十多年没见面了。我娘亲反复询问姨妈的情形,又是欢喜,又是伤心。”慕容旷顿一顿又道:“过些日子,我要再上太行山去,看能不能寻见姨妈。”
凌郁摇头说:“只怕是难。她是圣天神魔教的教主,别人如何摸得着她的行踪。”
“那也要去找找看!姨妈虽贵为教主,可心上一定很苦。她身边也没有旁的亲人,我该当好好护着她些。”
凌郁眼角发酸,暗想日后寻了机会,总要设法安排大哥和师父见上一面。
他们并肩走在红日西斜的石板路上,说着上一辈的陈年往事,惊奇地发觉自己竟是这般青春年少,而且仿佛永远不会老去。
“慕容兄!”忽见河对岸徐晖正冲他们招手致意,几步跨过桥来:“几时到的?怎地不见益山兄和静眉?”
“午后才到。静眉陪我父母在家抄经文,益山先去江阴看望朋友,这两日便来。”
当下徐晖、凌郁二人陪慕容旷拣了一间清静的客栈安顿下,又在河边寻了处茶坊,望着窗外夕阳尽洒水上,吃一盏七宝擂茶,三人谈天说地,不觉唇齿留香。
“啊哟,这莫不是凌少爷吗?”一个绵甜酥软的女声突然从背后滑来。
凌郁的背脊悄悄一颤,听声音便知来者何人。
慕容旷好奇地转过头去,但见一个俏丽的红衣女郎斜倚在门边望向他们。她虽是盈盈浅笑,脸上却分明含着怨气。
凌郁一直躲着骆英,此时毫无防备之下狭路相逢,心口轰一声响,悬在半空的一块大石终于狠狠砸下来。她起身缓缓走到骆英面前,心上一片冰凉。
“凌少爷这一向公务繁忙,却好兴致在此寻欢!”骆英冷冷挑着眉角。
凌郁上下嘴唇不住打战,一个字也辩解不出。
徐晖拉着慕容旷跟上来,抢过话茬说:“哪儿的话?我们正想去你那儿呢!有位好朋友要给你认识。”
慕容旷含笑向骆英点了点头:“骆英姑娘,慕容旷久仰芳名了。”
骆英睨眼把这陌生男子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有些吃惊,又有些喜欢:“你便是那个慕容旷!可你却如何知道我名字?”
“那你又如何知道我名字?咱们彼此彼此,自然都是从你这好朋友嘴里道听途说来的。”
骆英撇撇嘴说:“她这样的好朋友,谁个稀罕?走了那许多日子,回来连声招呼都不打!摆什么臭架子!”
“骆英,我……”凌郁喉咙便住了,再说不出话来。
骆英见她目光凄惶,气不由消了大半:“怎么了你这是?出什么事了?”
凌郁怕泪水马上就要涌出眼眶,赶忙调头要走。
骆英一把拉住她手说:“你做什么老躲着我?”
温暖从骆英手心一脉脉传过来,直冲凌郁眼眶。她全身战栗,心揪作一团,几乎就要管不住自己口舌,想向骆英倾吐一切,忏悔一切。
“瞧你们俩,几日不见便这么多愁善感,叫慕容兄笑话。”徐晖插进话来。
慕容旷虽不知前因后果,也有心打散这欲说还休的紧张气氛,便顺着徐晖的话口说:“我哪儿会笑话?我是看着眼热。到底还是你们俩更要好些!我跟凌郁也有好些日子没见,却不见她这般想我来着!”
骆英扑哧一声乐了:“嗳你这话说得不公道!她可是成日里把你挂在嘴边呢!”
慕容旷道:“她也时常在我面前提起你,还有你的林红馆和海棠林。”
“那明儿个去我那儿吧!徐晖,把高天也一并叫上。我烧几样小菜,大伙正好热闹热闹。”骆英咯咯笑着,仿若天边飘下来的一朵灿烂红霞。
徐晖和慕容旷都起了兴致,纷纷说好。
骆英歪头瞟一眼凌郁:“明儿你要是再不来,我可就真恼了你呀!”
凌郁勉力点了点头,把堵在胸口的真相咽了回去。
翌日凌郁随司徒峙出门,便由徐晖陪慕容旷在姑苏城中游览,大家约好了黄昏时分到林红馆见。慕容旷对温婉雅致的姑苏城十分喜爱,每一处都细细把玩。徐晖也难得讨这一日清闲,同好友把臂游逛,心情无比舒畅适意。
他们在春秋时吴王阖间的葬地虎丘剑池旁站了很久。冬日稀罕的阳光松松驰驰地垂下来,给池水笼上了一层光亮的雾气,投射到池壁上,王羲之所书的“剑池”二字闪烁隐约,仿若仙人衣带飘飞,眩人眼目。
徐晖听说过吴越争霸的故事,干将莫邪曾在此铸剑,据说如今剑池下仍葬着宝剑三千。这个传说让所有好武之人来到此地,心中便不由自主生出肃穆敬仰之情。但徐晖想,那些真正的名剑决不会甘于埋身黄土,它们必定仍流传世间,辗转于各个英雄豪杰手中,做出惊世骇俗之举。就像藏在凌郁洞箫里的那柄匕首,晶莹剔透,古意盎然,说不定就是一件出春秋、过战国、手刃王侯将相无数的千秋利器。他转头见慕容旷脸色庄严,望着一池碧水出神,不由想到他父亲那柄令人为之惊泣的湛卢宝剑。那柄剑,黑湛湛寒光四射,带着桀骜,透出杀气,不知曾沾染了多少人的鲜血,暗嵌着多少代的故事。
慕容旷也正念及湛卢,继而想到父亲慕容湛。凌云说湛卢是慕容湛的灵魂,人们一见这柄剑便会因想到他挥剑的动作而悚然战栗。慕容旷竭力想象父亲年轻时的形容举止,才发觉自己对父亲的过去知之甚少。令他迷惑不解的是,这柄曾和父亲如影随形的湛卢剑,却长年被锁在空寂的幽谷深处。父亲是借此舍弃了他过往那副沾满了血腥和传奇色彩的灵魂吗?
他不禁想起十几岁上头一次独自出门游历时,父亲曾对他说:“出门是好事,少年人正该多看看山川锦绣,天地宏阔。然而到外面去,不要给别人蒙蔽了眼睛,要透过自己的心去看。不要受外物牵制,要高高兴兴做你自己。这是很难的,可也是最最要紧的。”这话他听不大懂,可一直牢牢记在心上。现下回想起来,是否父亲正是为了做他自己,不受一柄剑、一个身份的束缚,才把湛卢深藏了起来呢?
慕容旷信马由缰正想着湛卢和父亲的事,忽觉脸上一暗,抬眼望去,几只雪白的苍鹭呀呀叫着从头顶掠过,翅膀划过优美的弧线,轻轻一点,落在不远处竹林高峭的枝头。它们不避人,亦不理人,直是旁若无人,攀着竹枝微微摇摆,背靠朗朗青天,那副悠然自得的潇洒似有仙风道骨。
遥遥望着它们,一股巨大而深湛的喜悦在慕容旷心底逐渐漫溢开来。父亲的话回荡在这个明澈的冬日,显得格外清晰透彻。他就要在这无限尘世间发现他自己,做他自己,这比什么都更要紧。
午后徐晖和慕容旷闲逛在繁华的七里山塘。慕容旷欢喜看身旁这些摩肩接踵的吴越人,欢喜他们个个怡然自得,行走起来往若飘风,明明是市井集市,却又似不识人间烟火。这种人世风流如此让人着迷。
姑苏自有它一种魔力,徐晖想也只有这块明丽富庶之地,才孕育得出司徒家族这般阔绰、傲岸而令人向往的传奇世家。然而这谦谦君子的面纱不能够掀开,那下面是一片无边无际的黑夜。是不是所有为人顶礼膜拜的伟岸背后,都有令人不忍卒睹的疮疤?
徐晖背脊上一阵发冷,不愿再深想下去。他见店铺里的姑苏绣品甚是精美,便张罗着给慕容旷看。无人应声,他一调头,才发觉慕容旷已不在自己左右。遍街人潮涌动,根本不见慕容旷的踪影。徐晖料他定是被什么好玩意儿绊住了眼睛,于是沿原路折回去寻。
走在街上,斜阳正好,清清淡淡揽住海涌山腰系。徐晖搜寻着慕容旷,眼前忽一亮,映入一个熟悉的背影,乌发深垂,罗裙摇曳,却是多日未见的司徒清。徐晖心上轻轻一颤,这个少女就这样安静地走在闹市中,整个世界都不能惊扰她的寂寞与沉静。他真想从后面叫住她,像往日那般微笑着唤一声“小清”,但微一踌躇,还是停下脚步,佯装赏玩街边字画,心中忐忑懊恼。
再抬眼,那个清丽的身影已如一只飞鸟消失在青黛的天边。绛红色的夕落中却见慕容旷随着人流款款而来。徐晖忙迎上去:“慕容兄,你跑哪儿去了?”
“适才只顾看风景落下了。”慕容旷眼中浮着一个异常温柔的微笑。
“瞧你这么高兴,可遇见什么好玩之事了?”
“怨不得人家说姑苏是人间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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