麋鹿行

第52章


我都想搬来此间常住了。”
“这儿就是小桥流水的景致,看多了便也没什么新鲜。”
“这小桥流水里才显出姑苏的真性情来。”慕容旷脸上笼着一层光,声音也更柔和了:“便也只有这样的地方,才能遇见真正的江南女子。”
“那你且说说看,你遇见什么真正的江南女子了?徐晖睨眼笑道。
“适才我看见一位姑娘,她独自走在街上,没有女伴,也不与人讲话。有暖红的夕阳笼在她肩头,好像一对鸟儿的翅膀。”慕容旷喃喃说着,目光投向垂满夕落的山塘河。
“她人长得一定很美吧?”
“让人想起白色莲花。”
提到莲花,徐晖便不由想起恕园里盛放的一池白莲。司徒清该就是这样一个真正的江南女子,温婉,平和,身上又有种矜持的力量。他内心里忽然揪起了火烧火燎的愧疚与深切的情谊,所有混沌交杂的感情如放了明矾的浑水,霎时分明透彻。他挂念她,又唯恐辜负了她。这不是恋人之情,然而这感情原本就更加纯粹简单。我为何要躲开她呢?她是我的挚友,我永不背弃的挚友,他对自己说。
如此释怀,徐晖心上顿觉爽利,拍拍慕容旷肩膀道:“你若是动心了,不如便留下来。姑苏城也不大,多走几趟这七里山塘,兴许哪日还能遇上。”
慕容旷也不答话,自顾自地微微含笑。
徐晖心头一动,不经意似地问道:“慕容兄可有心上人吗?”
慕容旷微微一怔,过片刻方道:“曾经有。”
“能得你倾心,想必是世间稀有的女子。”
“却不知她的夫君,前世修了何等福气。”慕容旷轻声喟叹。
“她……已有夫君?”徐晖吃一惊。
“到如今,她出嫁已有六载。”
“她若真心待你,又怎会嫁与他人?”徐晖不解地问道。
“世间有些事,却是身不由己。我与她身份悬殊,她是官宦人家的千金,一早便被父亲许给了同僚的公子。”
“你武功高强,当初何不带了她远走高飞?”
“我若要她随我浪迹天涯,便是要斩断她与家人的骨肉亲情。她纵肯与我走,也不会真正快乐。便如她亦知我不能为她堕入仕途,若勉强为之,必苦闷郁郁。”
“那你眼睁睁看着心爱之人做了别人的妻子,难道就不伤心难过?”
慕容旷低头不语,过良久方道:“每年我都会去一趟临安,远远地看上她一眼,得知她一切安好,便也安心了。”
徐晖不想竟而触动慕容旷的伤心旧事,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两人便都沉默了下来。
远处有游子打扮的人牵马过桥,嗒嗒的马蹄声踩碎了满地斜阳。徐晖目光从那人身上掠过,不由睁大了眼睛:“嗳,那不是益山兄吗?”
慕容旷顺着徐晖所指方向望去,果然见是龙益山。二人追上去,从背后扯住他行囊。龙益山挥拳正要打,看清是他们两个,顿时乐了。
“益山兄,你来得可真巧,咱们正好一块儿去个好地方。”
当下徐晖带路,和慕容旷、龙益山二人往林红馆去。海棠树尚未到开花季节,只有些残叶贴在树枝上。然而那一片枯败的林子仿佛隔出了另一方世界。此处天地岑寂,只有归巢的鸟雀扇动着翅膀从头顶掠过,它们啾啾的歌声随着晚风在树梢间回旋。徐晖三人也都随之缄默,草叶间湿凉的露水沾着足底,洗去他们在尘世中沾染的尘垢。走出树林,傍水而建的林红馆便撞进眼帘。
大片晚霞像骆英的百褶石榴裙,在金灿灿的水面上铺开,再投到墙壁上,整座木屋就被涂上了一层奇异的绝艳之色。波光粼影在木墙的纹路间摇曳,笼着金红色的光,仿若幻想中的仙人幽居。
慕容旷和龙益山不由屏住了呼吸,连徐晖都像是第一次来时般震撼。他们走进林红馆,骆英正从后面的厨房里转出来,短袄旋裙,高挽袖口,露出半条浑圆光润的臂膀,水淋淋的手里提着几根青菜。
慕容旷深施一礼道:“武陵人误入桃花源,叨扰了!”
骆英笑盈盈地撩了撩腮边碎发:“武陵人来得正好,一淘进来帮忙吧!”
三人随骆英进了厨房,高天正把两条鲢鱼摔在案板上准备片鱼鳞。徐晖给大家相互引见,几个年轻人三言两语便即熟络。
骆英忽皱眉道:“咦,凌郁呢?怎地又没来?”
徐晖忙说:“她白天出门办事,说好了一会儿自己过来。”
像是回答他们对话似地,门帘一卷,凌郁的声音便飘了进来:“老板娘请客,我哪儿敢不到?”
骆英眉头一松,一把把凌郁拉进来,亲热地命令道:“凌少爷在家有人伺候,在我这儿可也不能吃白食!喏,这个糯米糕你来做!”
凌郁答应着,解了斗篷,卷起袖口,把手泡进水盆里洗了洗。徐晖瞥见她的手指和腕子在清水中波动,如同两尾银鱼,整颗心就像这水纹般荡漾开去。
骆英给每人都分配了帮厨的活计。本以为这几个大男人粗手笨脚,肯定只有引她嘲笑的份儿,没想到他们竟都做得十分仔细,尤其是龙益山,刀法工整,倒像是轻车熟路。骆英夸龙益山肉切得精细,龙益山红了脸只闷头择菜。慕容旷揽过话说:“益山可是我娘的高徒,是我们家响当当的二厨!我娘的好手艺我跟静眉都没学来,只有益山一点就通!”
大家惊奇地瞅着龙益山,如若慕容旷不说,当真瞧不出来这个高大憨实的小伙子竟有如此内秀。凌郁强把满腔负疚挤到内心最幽暗处,竭力融入这轻快的气氛中来。她庆幸与慕容旷同来的是龙益山而非黎静眉,那个咄咄逼人的小姑娘总能看穿一切,让她浑身不自在。
晚饭准备就绪,徐晖张罗着摆桌子。骆英却摇头道:“这顿饭我们不在屋里吃。”
“这大冷天的,不在屋里吃?难道要到屋外头吃?”高天奇道。
骆英狡黠地眨眨眼睛:“你们随我来便是。”
几个人的好奇心都被勾了起来,随骆英从厨房后门出来,只见水边泊着一条乌篷船,船身开阔,足够他们六人栖身。徐晖恍然大悟:“原来你是想在船上吃呀!”
凌郁会意地笑道:“这片水一直通到太湖上去。我们可以边吃边赏湖上月色。骆英,真有你的奇思妙想!”
“那还不赶快把东西都运上船?”骆英招呼说。
大家都被这个主意鼓舞了,兴冲冲地把酒菜碗碟一一送入船舱。骆英点燃船舱中央的炭火炉,人人脸庞都被映成红彤彤的玫瑰色。
几个男子汉都自告奋勇去摇船。凌郁却道:“还是我去吧,你们也不识得水路。”
“凌郁说得是,你们就别逞强了!”骆英推一把徐晖:“嗳,你去给她搭把手!路不近呢!你也正好跟着学学!”
凌郁立于船尾,执木橹微一用力,船儿便贴着水面缓缓荡了开去。进入较开阔的水面,她将木橹交由徐晖。徐晖臂力更足,但他才一接手,船身就歪了,斜刺里向着岸边石阶撞去。一船人惊呼声里,凌郁奋力扳过船橹,船才擦边折回河心。凌郁教徐晖用木橹在水中调节船行方向的技巧,徐晖再掌舵,船总算能够七扭八歪地向前蛇行了。他全身绷得僵直,不敢稍有松懈。
凌郁和徐晖交替摇橹,在裹着寒雾的水上穿行。但听骆英倚在船头有一搭无一搭地哼着小曲,年少当及时,嗟跎日就老……歌声缥缈,不断盘旋低回。
他们迎着落日向西划去,晚霞却退得更快。天宇拉开湛湛夜幕,地形变得繁复曲折。凌郁执橹穿过狭长的水路和迷宫般的芦苇荡,终于划进一片波澜起伏的开阔水域。她宝蓝色的斗篷被晚风鼓起,像一片湖水飞到了空中。
“到太湖了。”凌郁轻声说。
徐晖望着这片开阔浩瀚如大海的水域,一时说不出话来。凌郁和他并肩站着,望向壮阔的湖面,真想把心掏出来,放进太湖的水波里,一股脑洗掉所有烦恼,从此心神俱澄澈。
正此时,月亮从水面上升起来了,无声地跳耀,投下万缕柔和光芒,为黑色的太湖披上了一层银纱。这月光充满了温柔的力量,霎时把凌郁震惊了。她心神澎湃,仿佛即刻便要抓住这力量的隐秘源泉,那里深藏着《拂月玉姿》的精髓与灵感。
沐浴在这纯净无瑕的月光中,徐晖情不自禁扬起头,想让自己和月光融为一体。他爱月亮生于黑夜却不隐匿于黑夜的尊严,爱她冲破重重帷幕放射光芒的力量。他更爱月光照在凌郁光洁的额头上,她的脸庞如白玉神像,似乎蕴藏着天地间最珍贵的秘密。
“说书先生讲的西施与范大夫泛舟太湖,便是如此吧?”
凌郁歪着头,眨眨眼睛说:“只是不知道,他们是不是也装了这一整船的朋友。”
这个回答真是妙,徐晖忍不住笑了。同是这千古不变的湖水和月色,他们不但与恋人共赏,还有良朋挚友相伴左右,这不是比当年范蠡和西施更了不起么?有那么一刹那,徐晖觉得自己似乎窥见了比他人生理想更高的意境。但那意境太模糊缥缈,惊鸿一瞥般打个闪亮,即又沉入水下隐匿不见。
“嗳,进来吃饭喽!”骆英探出头来喊。
徐晖回过神来,和凌郁矮身进了船舱。炉火烧得正旺,两侧的小窗都支起来,可以望见太湖月色,却也不嫌寒冷。一桌菜肴都摆好了,醇香的冬酿酒温热了尚未饮,每个人的眼里已然醉意荡漾。如此静谧的太湖,这般柔软的月光,可以尽情挥霍的年华,让人如何能够不深深沉醉?
慕容旷和龙益山先斟满了酒敬骆英这番盛情款待。骆英托着酒盅,仰头一饮而尽,脸颊上各簇着一团红晕,更添几分妩媚。
“主人算是略尽了地主之谊,贵客总也要有些答礼吧?”骆英支着头,调皮地为难他们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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