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人说得极是。不过客人既不会烧菜,也未及带上家乡土产,可真是过意不去。那我只有胡乱弹奏一曲,权且算作答礼吧!”慕容旷从身后琴袋里取出琴来,转向凌郁道:“二……二弟,我们很久没一起合奏了,你可带了箫来吗?”
凌郁从腰间抽出洞箫,走到慕容旷身旁。慕容旷望着窗外略一沉吟,左手按弦,右手轻拂,一曲《水调歌头》便流水般淌了出来。凌郁把箫凑近唇边,从丹田里送出一口气,幽远的箫音融入了空阔琴声,正像是湖水上缓缓升起一轮明月。在座几人都听得入了迷。
重复上阙曲调的时候,骆英的歌声缓缓加了进来: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徐晖他们平日里常听骆英哼小曲,歌声酥软甜腻,撩人心弦,然而这一曲苏东坡的《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却唱得清越悠远,荡气回肠。骆英唱着曲,仰脸望向窗外,双臂微微张开,仿佛要展开翅膀飞到月亮上去。坐在对面的高天默默望着她,心口上烫极了。就在这个瞬间,他恍惚拨开重重云雾,触到了她的一颗真心。
琴声、箫声与歌声相互交融,化成风汇成水溶成月光。徐晖望着窗外湖面,眼前渐有些模糊,似乎看到明月幻化成一片片白色的光粒落入太湖。这么快我便醉了么?徐晖睁大眼睛望出去,那白色光粒竟愈发清晰了。他不禁脱口喊道:“下雪了!”
大家纷纷向窗外眺望,果然见到细小的雪粒在空中飞舞。江南甚少落雪,此刻晶莹的雪粒细细密密顺着月光,从天上旋舞而下,为太湖铺上了一层薄薄的白色织毯。水波起伏,掀起白雪下黑玉般的湖水,仿佛皑皑白雪闪耀在山峦层叠间。而那一轮明月仍挂在天上,慷慨地洒下一波一波银色月浪。
他们雀跃着奔出船舱,全都喜欢地伸手去摸月光里的雪粒。慕容旷吞了一大口酒,那温辣流进肺腑,滚热了全身。他索性抱琴席地坐在落雪的船板上,拨出一段随性而作的曲调,和拍唱道:披君貂襜褕,对君白玉壶。雪花酒上灭,顿觉夜寒无。
这是李白在秋浦清溪的一个雪夜与朋友饮酒时所作的五言诗,诗中所写跟眼前情景十分切近。
大伙都称好,凌郁却迟疑着问道:“大哥,这唐诗也是可以入歌的吗?”
相较于谱曲成歌、在市井流传的阙词,绝句律诗一向被看作是文人雅物。慕容旷如此即兴而歌的确是不合规矩,因而凌郁有此一问。
慕容旷睨眼道:“那些酸里酸气、假道学的诗大概是入不了歌。不过我想李白的千首诗篇就是为了大声吟唱的。他写诗的时候,应该是一手握笔管、一手持酒坛,兴起处还会抽出长剑,借着酒劲在月光下舞弄一番。”
徐晖不懂得这些个文人规矩,但他喜欢慕容旷歌中的惬意与爽然,遂接口道:“喝酒时写的诗,当然就要大声唱出来了!”
“可不是吗!李白这个人,诗里写得最多的就是三件事,喝酒、云游、交朋友。人生就该当是这般痛快。”慕容旷扬声道:“益山,记得去年咱们还把《将进酒》编成歌来唱吗?”
龙益山笑道:“是呀,当时你抚琴,我击鼓相和,可真痛快极了!”
“好哇,再给我们唱一次吧!”骆英欢呼着说。
“不过是唱着玩的,况且……又未曾随身带着乐器。”龙益山脸上滚过一层微红。
“就用这个!”骆英伸手把船桨递了过去,拍拍船舷道:“敲坏了不用你赔!”
慕容旷散开手指,哗啦啦拨开七弦琴,琴声铮铮在寂静的月夜中格外清亮。他换了徴调,仰头唱道:君不见,
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君不见,
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龙益山拿船桨按节奏敲击船舷,初时尚颇拘谨,随着慕容旷琴歌之声渐强,敲击之声也越来越有力。终于他自己也张口与慕容旷一起放声高歌。慕容旷瑶琴亮烈,龙益山木桨古朴,慕容旷歌声绵长,龙益山歌声沉厚,两人相互应和,气势如虹。
听着这激昂浑厚的歌调,徐晖和高天只觉得血脉贲张,像有什么东西要从身体里喷涌而出。他们虽然记不全诗句,也情不自禁跟着曲调用鼻音哼颂,和成雄浑磅礴的山河背景。骆英亦加入进来,她的女声清丽高亢,环绕在男人们的歌声旁盘旋而上,直绕云霄。
凌郁自小受的诗书教育甚为端正严谨,但经慕容旷他们这样一唱,她也恍恍觉得,李白这首《将进酒》,原本就该如此和酒而歌。于是她不由自主拿起洞箫放到唇边,轻轻吹出畅饮欢歌之后的沉郁底色。
五花马,千金裘,
呼儿将出换美酒,
与尔同销万古愁。
这一船年轻人浑身都是气力,只愁没地方挥霍。他们闪着亮光的年华好像一片大洪水:“哗”一浪冲开了太湖的清冷与寂寥。
温过的冬酿酒后劲十足,慕容旷的醉意上来了,挨着凌郁喃喃自语:“我爹跟我说,人年轻的时候哇,都喜欢李白。李白就是什么都想管,什么又都不顾……什么都喜欢,什么又都不满……结果他一辈子……一辈子都又是大欢喜,又是大愤懑……
凌郁胸口热烘烘地,话便也多起来:“我义父就顶不赞成我读李白。他说李白做人太不管不顾,这人不是活在人世间,他是……他是活在天地间!因此上这么多年,也才出了这么一个李白……其他人,活在人世间,就不能不管不顾……就成不了李白……”
慕容旷用力摆摆手,大声说:“……他们说得也不尽然……我便活在人世间,也……在天地间……”
徐晖仰面躺倒在船板上,望向天上大而明净的月亮,眼中雪和月、天和水渐渐不分彼此。他的胸口像被什么打开了一样,有说不出的痛快,又有说不出的凄凉。
这是一个独一无二的夜晚。他们尽情地饮酒放歌,歌声在浩荡寂寥的太湖上飞扬,流传千里不散。徐晖心头惘然若失。他似乎预见到了这是最后一次欢聚,洁净如雪的友情将从此蒙尘,清亮如月的青春将随之流散。
目录
决裂
佯欢
惑众
花殇
杀伐
怒放
对峙
操戈
寻仇
神怡
彼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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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徒峙从未见过凌郁如此放纵地泄露内心感情,这烈火般的告白与哀求直令人畏惧。
他眼中闪过一刹那的疼惜与犹豫,
但终于锁住了眉头:婚礼年后就会举行,此事已没有回旋的余地。
决裂
徐晖的理想简单明了。他想做大事业,想受人景仰,由人传诵。他渴望荣耀,渴望被人铭记不忘。然而对于一个出身寒微的年轻人来说,这就像一个难以企及的梦境那般虚幻。曾经他以为依傍司徒家族是条终南捷径,然而慢慢才看清楚,自己只是这棵大树上一片微不足道的叶子,被其他更繁茂的枝干所遮蔽掩映。倘若他足够努力,又有运气,二十多年后或许可以成为汤子仰那样的角色。但二十年如同一生那么漫长,他等不及,每天都梦想一夜成名。他的人仿佛陷进一片柔软的沼泽,愈挣扎,愈下沉,很快将被泥沙覆盖淹没,永无出头之日。
一夜成名,需要真木事,更需要可遇不可求的契机。徐晖做事兢兢业业,力争尽善尽美。司徒峙看在眼里,给了他更多机会,甚至晋升他的级位。然而这些长进只是按部就班,并不足以一鸣惊人。徐晖胸中怀着壮大的志向而不得舒展,每日走在人流之中,一颗饱满充溢的心仿佛随时要被满腔热望压爆。
然而如今他毕竟是雷组组长,有了更多机会参与上层议事,学习统领手下士卒。渡江返回姑苏后,司徒峙已单独召见了他三回,每回只是喝茶闲叙,并无紧急任务部署。这是司徒家族武士罕有的荣誉,每次迈进族主那间幽暗深静的书斋,徐晖心中既有受宠若惊的喜悦,也怀着拿捏不准的忐忑。茶汤蒸腾氤氲的热气后两道深邃的目光总在审视他,仿佛藏着无限深意。
不过最令徐晖感到难堪的还是他和凌郁的关系。人前凌郁是他的上级,无香斋议事时他要低头施礼,敬称少爷,听她发号施令。起初这种伪装多少填充着新鲜的刺激感,徐晖那一声“凌少爷”里,饱含着唯有凌郁听得懂的亲昵与戏谑,轻轻从舌尖送出来,留满口芬芳。然而日复一日,伪装似乎永无尽头,令人厌倦。凌郁白袍素裹,高坐上首,不置可否地点点头,仿若一块寒冰。徐晖仰头望去,有时候突然一个激灵,恍惚中疑心一切只存在于幻想,凌郁原本只是跟自己毫无瓜葛的冷峻少年。凌少爷淡漠疏远,海潮儿激烈深挚,她们竟仿若迥然不同的两个人哪。
而私下里,他们是倾心相爱的恋人。徐晖如此贪恋与凌郁独处的片刻光景。他每每长久地亲吻她,两情缱绻间,心中都隐隐疼痛,唯恐与她离散。她那般温柔热烈地回吻他,嘴唇芬芳柔软如花瓣,令他心神激荡,恨不能与她日夜厮守。避不开人处,他们便沿着河水并肩缓行,也不多言语,只是看天高云淡,流水潺潺,衣袖擦着衣袖,手指无意似地偶尔碰到一处,又缓缓挪开。
然而两个男子如此亲近,眼角眉梢挂着竭力掩饰也掩饰不尽的柔情,这情景落入旁人眼中,便容易生出许多暧昧的遐想。种种传言自他们从北方归来后不久便开始流传,人们望见他们一同走来就露出会心的笑容。那些闲话并没有立刻传到徐晖和凌郁的耳朵里去,大家毕竟有所忌惮,茶余饭后的谈资,当事人往往给蒙在鼓里最后一个得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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