麋鹿行

第55章


妙音笑津津地退了出去。司徒清道:“妙音惯会说笑。徐大哥,你别放在心上。”
“是我的不是。说好了要常来看你,琐事缠身,就一日日地拖下来。”
“我知道你忙,哪里能够像我每日里闲着,也不过是读读书,写写字。只是许久没你消息,不免让人挂念。”
徐晖心头一阵温暖:“前些日子我一直在北方,虽然凶险,倒也见识了不少高人趣事。”
“北方,北方什么样?”司徒清扬起脸:“我也想去瞧瞧。”
“北方的冬天可跟江南大不一样啊!”徐晖遂讲起北方的山川雄阔和千里飘雪。司徒清细细听着,双眸里光灿灿的,透出无比神往。满室茉莉小叶的清香,渐渐化开疏远的客套,引他们重回旧日时光。
望着司徒清净澈的眼睛,徐晖记起在山塘街望见她背影时下的决心。他想告诉她,他要做她永远的挚友,但不是恋人,不是恋人。话已到嘴边,他又不知该从何说起,这句话就翻来覆去在舌尖上掂量着,拿捏着,迟迟未能出口。
徐晖相信,只要再多给他片刻光阴,他便能够把这话讲出来。可是妙音不合时宜地闯了进来,甚至没顾上敲门。
“姑娘,姑娘,有……有客!”妙音气喘吁吁。
“瞧你慌的,”司徒清亲昵地一笑:“是郁哥来了吗?请他先在花厅稍等片刻吧。”
徐晖心一沉,却听妙音张口结舌道:“是……姑娘还是迎一下……”
徐晖背对门口,但见司徒清含笑的目光望向门外,霎时变得凝重,手扶着桌沿站起身来。徐晖顺着她的眼神望去,只见修竹之间的石径上缓步走来一人,身着大袖锦袍,外披绒织鹤氅。他周身的威严贵气充斥整座小小庭院,压得人几乎抬不起头来。
徐晖从未想到会在恕园遇到司徒峙,心头一惊,急忙拜倒行礼道:“主人万安!”
司徒峙目光扫过徐晖,落在司徒清身上。司徒清的肩膀微微一颤,即又挺直,似乎在同那目光的压迫力相抗衡。她双目低垂,盈盈拜倒:“女儿给爹爹请安。”
徐晖心上猛然一震,这才真切地明白,不论这个柔弱的少女愿不愿意,她都是江南最富有、最显赫的司徒族主的女儿。她谦和地立在那儿,并不了解自己身份所具有的意义。然而徐晖了解,他窥见了她背后无法撼动和改变的身份。从这一刻起,他已无法把她当作一个普通的良朋挚友相待。
“你还记得爹爹呀?倘若我不来瞧你,你几时才记得回家看看?”司徒峙半作说笑,半是埋怨。
“到街上走走,听邻里闲聊,便知道爹爹你身体康泰,家里诸事平安,女儿也就放心了。”司徒清这话说得似是和婉恭顺,轻描淡写却堵住了司徒峙话头。
司徒峙脸上不动声色,无意似地拿眼角瞥了徐晖一眼。徐晖立时领悟,族主是不愿外人在旁听闻他的家事,于是迅即寻个借口躬身告辞。
司徒清抬头说:“那我送你出去。”
徐晖恐司徒峙不悦,忙道:“不必了,我自己出去就成。”
一旁妙音也陪笑着接话说:“姑娘,我送公子出去阿好?”
司徒清却蹙眉道:“客人要走,主人总是要送一送。”说罢向司徒峙轻施一礼,走到中厅门口。徐晖见她如此坚持,也不好再多言,一起走了出来。司徒家族的家丁正扛着一箱箱年货,穿过庭院,送去后面仓房。徐晖不禁暗暗叹息,小清啊小清,你再怎么想破茧而出,也始终是独一无二的司徒小姐。
走到前厅,徐晖向司徒清说:“快回去吧,别让你父亲久等。”
司徒清凝视徐晖良久方道:“徐大哥,请你仍把我当小清相待。”
徐晖微微一怔,迟疑地点了点头。
回去的路上,徐晖颇有些懊丧。凌郁曾经警告过他,族主不喜外人探望小清。这话里虽含着醋意,但想来亦非妄言。用罢晚餐,徐晖站在院子里看天,心里隐约知道,有什么事就要发生。所以当董伯前来传达主人召见的讯息,他并不感到如何惊诧。徐晖整整衣衫,穿过厅廊,做好了接受斥责的准备。
谁料司徒峙的书斋里却是一派闲和,老耿早已备好了清芬碧绿的上好龙井,摆上四色点心。
司徒峙放下茶碗,招呼徐晖落座:“年脚底下能喝到这样的龙井,真是福气。阿晖,你也尝尝看。”
如此倒叫徐晖惴惴不安,他低头抿了口茶,静候司徒峙切入正题。
“我这个女儿,从小给娇纵惯了,任性得很。”司徒峙终于轻描淡写地开口道:“她一个姑娘家住在外面,做父亲的当真是放心不下。清儿跟我讲了,多承你照顾她,还帮过她许多忙,这我可是要多谢你呀!”
司徒峙言辞客气,大大出乎徐晖意料。他心中忐忑,欠身道:“属下只是举手之劳,实在算不得什么。小清……啊不,司徒姑娘待人和气,徐晖心中十分感念。”
司徒峙似笑非笑端详徐晖:“听你这么说,我这女儿脾性倒是不坏了?”
“司徒姑娘温婉有礼,一看便是大家闺秀。”徐晖恭谨作答。
“难得你这么夸她。你可知她怎么夸你的?”司徒峙饶有兴味地瞅着徐晖:“她说你待人坦诚,乐于助人,是草莽中的公子。我还从没听清儿这么夸过人哪!”
司徒峙这番话,让人摸不准究竟是嘉许,还是讥讽。徐晖的脸红了,犹豫着没敢接话。却听司徒峙又说:“你们两个如此相重,也真是难得。阿晖,你觉得若将清儿娶作夫人,可还合意?”
这句问话单刀直入,直劈到徐晖面前。徐晖大惊失色,以为司徒峙终于发难,急忙拜倒在地:“属下对司徒姑娘决无非分之想!”
“谁说你有非分之想了。但若有一条光明大道已在你面前铺开,你是不是就要仔细地想一想了?”司徒峙示意徐晖起身:“我儿子几年前就离开了家,到如今音信杳无。家里后一辈只有郁儿独个支撑。但他毕竟是外姓,整个局面最终还是要交到司徒氏的血脉上,那就只有清儿了。你也知道,我这女儿天生不喜武功,更不通时务,如何担得起这副重任?唯有为她寻一个信得过、靠得住、撑得起局面的佳婿,才不误了她终身,更可让司徒家族后继有人哪。这个人选,现今我心里已有定夺,只是不知你意如何。”
徐晖听司徒峙说得言辞恳切,一颗心不禁怦怦狂跳。司徒峙描绘的那条康庄大道在眼前铺开,通往闪着灿灿金光的无尽远方。只要做了司徒清的夫婿,就如同获得了司徒氏的继承权,整个司徒家族便即唾手可得。徐晖此前从未因司徒清的身份而对她怀有他图。然而司徒峙这突如其来的暗示,仿佛一只命运之手把他徐晖最渴望得到的东西抛到面前,诱他摧眉折腰。
恰在此时,凌郁却如一道白色电光,从他脑海中划过。要接住那个沉甸甸的热望,却需抛弃一颗真心,这是要他出卖整副灵魂哪。他猛打了个寒战,全身霎时被冷汗浸透。
司徒峙见徐晖低头不语,额头上闪着点点汗粒,知道他将要做出决定,冷冷看定他:“阿晖,你的胆识和才干我都瞧在眼里,这样的人才埋没了着实可惜。江湖风云变幻,前途莫测,能否一鸣惊人,便要看你能否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机遇。英雄与庸人,往往就在一线之差。”
这话好像一枚银针,精准无误地插入徐晖心房最敏感的部位。他疼痛地闭上眼睛,凌郁从他的视线里渐渐退去,终于被一片黑暗遮掩。他知道自己正在朝一个错误的方向走去,可是司徒峙说的这东西他太想得到!有一个声音在他身体里反复说,不要做凌少爷的男宠,要做就做司徒家族的主人!这诱惑太强大,大到他无法思考,更无力抵挡。他深吸一口气,睁开眼睛,司徒峙一对冰冷幽深的眼睛正审视着自己。
他拼出最后一点儿力量,从喉咙里吐出几个字:“为什么选我?”
司徒峙胜券在握,一字一顿地说:“清儿属意于你,司徒家族也属意于你。”
这句话收服了徐晖的全部意志。他伏倒在司徒峙身前,叩首道:“全凭主人意思!”
司徒峙把手放在徐晖头顶,昂然道:“既然你真心实意,我便把我的女儿许配你为妻。你要记住,从今而后,司徒家族就和你融为一体,家族的荣辱便是你徐晖的荣辱!你须对族主绝对的忠心和服从!你可明白吗?”
徐晖被巨浪般的狂喜和悲哀淹没,他在惊涛骇浪中喘息着说:“徐晖明白。”
司徒峙还跟徐晖说了许多,关于司徒清将搬回家住的决定,关于徐晖的入赘,关于婚礼。徐晖额头滚烫,陷在一片癫狂的混乱之中,什么都点头答应着,什么又都恍恍惚惚没听真切。
走出书斋,冬夜的冷雨卷着风扫到廊下,溅在他脸上。他打了一个战,这才幡然惊醒。他背叛了凌郁,出卖了小清,只为获得司徒家族。夜色深湛,模糊了他双眼,前路看不清,亦看不清要为此付出多大的代价。
长廊下的灯笼在风里扑朔不定,像精灵鬼怪翻愣着橙黄色的眼睛,朝夜行人扑来。在这幽暗之中,闪出一个雪白的影子,凌郁撑着油布伞从外面进来。徐晖不自觉地侧身躲进幽暗里,不想和她照面。待她踏入司徒峙书斋,他一颗心突又卡紧了喘不上气来。
凌郁对此一无所知。风组弟兄刚刚传来最新的刺探情报,依照惯例她即刻给司徒峙送来。这几日因为和徐晖闹别扭,她心绪不佳,身上懒懒的,半句话也不想多说。偏今晚司徒峙拉着她品茶闲话,她不好推辞,只得沉默地陪坐着,口中酸涩,根本觉不出龙井的清香。
“又下雨了,烈儿他最不耐烦这长脚雨天。”司徒峙望着窗外稀稀拉拉的雨丝,自言自语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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