麋鹿行

第56章


凌郁抽了个冷子,飞快地瞟义父一眼。他眼中并无任何试探狐疑,只有一片模糊的水光。他从来不说,可她知道,他徒劳的寻找从未中断,他牵肠挂肚的心亦未曾有片刻安宁。有小针扎她的手心,她恨不能与司徒烈交换个位置,消失的那个人是她,贴在义父胸口下的那个名字是她。她恨不能。
“郁儿,你说家里是不是太冷清了?”
凌郁一怔,烛光下她头一次发现,司徒峙宽阔的额头已然叠起重重疲惫。叱诧风云的义父,注定要寂寞终老。
“是太冷清了。”她轻轻叹息,心上掠过一丝凄凉的甜蜜。义父,到最后总还是郁儿陪在你身边。
“就快热闹了,家里就快有喜事。”司徒峙话音里微微扬起兴奋的振颤:“司徒家族很快就会成为全天下的霸主。”
“什么喜事?”
“清儿就要搬回来住了。”司徒峙掉过头来,意味深长地说。
“小清……她肯吗?”凌郁狐疑地挑起眉梢。
“我给她选了一个好夫婿,她自然肯回来。”
“好夫婿……是谁?”一股莫名的忐忑从凌郁心底升起。
“你决猜不到,”司徒峙压低声音:“便是你手下的——徐晖!”
有什么东西在凌郁耳膜里轰然破裂。她瞪大了眼睛,直勾勾望着司徒峙。手一滑,端着的那只青瓷茶碗斜摔下去,在脚边跌得粉碎。
“你怎么啦?”司徒峙目光锐利,窥见凌郁瞳孔中燃烧着痛苦的火焰,心头不禁也掠过一丝不安。
凌郁旋即察觉到自己的失态,低头沉默了一会儿,想把这火焰强行压下去。然而汹涌的浪头接踵袭来,苦咸的海水往她口鼻中猛灌,火焰在水上烧开来,把她整个围拢。她受不住,猛地站起身,激烈地说:“为什么是他?他怎么能娶小清?”
司徒峙眼中露出一个不易察觉的笑:“徐晖是出身卑微,配不上清儿。但你不要小瞧了这小子。他可是个宝,这个宝要牢牢拴在我身边,一步都别想离开!”
凌郁整个人因钻心的疼痛而不住战栗,已无法体察司徒峙这番话背后的深意。她喃喃自语道:“不行,他不能娶她!他绝不能够娶她!”
“有何不能?阿晖已经正式提出求婚,我也答允了。”司徒峙字字寒冰,刺穿凌郁胸膛。
凌郁不相信徐晖会向司徒峙求亲。小清,她脑子里轰一声响,笃定是小清暗地里向父亲求得了心上人。她和小清之间这场较量,终于到了两军对垒、一决生死的最后关头。对方已经使出撒手锏,把她逼到悬崖绝壁上。凌郁咬紧牙根,扑通双膝跪倒,坚决地说:“义父,你不能让阿晖娶小清!”
“为何不能?”
凌郁横下一条心,仰头望向司徒峙:“因为,因为小清是孩儿的意中人!”
司徒峙迷惑地看着凌郁,心且沉且浮:“我以为,你和清儿便如亲兄妹一般。”
凌郁觉得整个身体都在呼啦呼啦地烧着,火苗自心房喷出,冲过血管和骨骼,从内脏一直烧到皮肉,烧化了一身冰做的铠甲。她跟司徒清争夺的不仅是恋人,更还有父亲。她不顾一切要赢回这场仗。凌郁目光散乱,疯狂地盯着司徒峙,在心底里大声呼喊,义父,求你像待亲生孩儿一样地爱我吧!就这一次!求你爱我吧!
司徒峙沉默的凝视把凌郁的渴望和恐惧推到了悬崖边上,身后就是万丈深渊。她什么都不顾了,猛地抱住司徒峙双腿,大声说:“义父,我只喜欢他一个人。求你把他给我吧!就把他给我吧!求你了义父!”
司徒峙从未见过凌郁如此放纵地泄露内心感情,这烈火般的告白与哀求直令人畏惧。他眼中闪过一刹那的疼惜与犹豫,但终于锁住了眉头:“婚礼年后就会举行,此事已没有回旋的余地。”
凌郁的手缓缓松开了。
司徒峙的话如同一片冷雨,浇灭了凌郁身上熊熊燃烧的烈火。她忽然明白自己所求的是不可能得到的东西。她向面前这个男人只求过两件事,一件是她的冤仇,一件是她的爱情,都被他断然拒绝了。她跪在他面前,忽然觉得冷,冷到骨子里。
凌郁脸上又回复了平日冷漠的神情,甚至比从前还更冷漠,仿佛罩了一层寒霜。司徒峙如何不知失去所爱之摧人肝肠,那创痛经年累月也未能消减。他心下不忍,扶凌郁起身道:“似我们这等世家子弟,此身为的是天下大事,如何得事事随心。郁儿,日后义父定给你择一门最好的亲事,为你筹备一个最盛大的婚礼,让全天下人都羡慕,让你满意。”
“义父安排的,自然好。”凌郁的声音疏远漠然,似乎是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
凌郁向司徒峙施了一礼,起身退出书斋,沉静,优雅,一如往常。只是一向细心的她竟而忘记了放在门廊下的油布伞,径直走进夜雨中去。雨丝打湿了她乌亮的发髻和平整的长袍,她却浑然不觉,沿着石子路慢慢走着,走出司徒家,在姑苏城里漫无目的地游荡。雨凉如冰,顺着发梢钻进衣领,滚过胸口,把她的心房结结实实给冻住了。
凌郁觉出自己的匕首在洞箫壁内瓮瓮振颤,就把它抽出来握在胸前。她记起父亲临终前的叮嘱,要她无论如何不能遗失匕首。原来爹爹早就知道,世上别的什么人都不能指靠,我所有的只有这把匕首。凌郁一阵心酸,不由自主抓紧了匕首。
她游荡在深夜空无一人的寂寥街巷里,不知自己要往哪里去。突然背后冒出来一个黑影,抓住她手腕唤道:“海潮儿!”
凌郁一激灵,才瞧出原来是徐晖,一时间千言万语都冲到喉咙口,就哽咽住了。
其实徐晖一直站在司徒峙书斋外的门廊下,见凌郁失魂落魄出来,便知她已获悉一切。他一路跟在她身后,在寒夜里淋着雨。她心乱如麻,他更心乱如麻。
透明匕首在凌郁脸上打下一道寒光,给她玉石般的面颊罩上了一层煞气。徐晖心里咯噔一下,轻声问:“海潮儿,你拿着匕首想干什么?”
“想……想杀人。”凌郁自言自语道。
“……杀谁?”
“见谁杀谁。”
“那你往恕园去做什么?”
凌郁抬眼环顾四周,才发觉自己已拐到了通往恕园的那条僻静小巷里。她想,难怪匕首隐隐作响,蠢蠢欲动,它是冲着小清去的呀。凌郁瞧出徐晖眼中的怀疑与防备,内心一阵气苦,反睨眼冷笑道:“往恕园去,自然是去杀小清。你不一向都是她的保镖啊?有本事再上来打我一掌啊!”
“此事与小清无关!你听我跟你说!”徐晖急切地说。
“好,你说。”凌郁静下来,不错眼珠地盯着徐晖。
在她的逼视下,徐晖却突然哑了口。他想向她解释一切,却又压根无从解释,直是无地自容。
凌郁见徐晖迟疑着不说话,心中模模糊糊升起一种巨大的恐惧,抢过话来说:“是义父他逼你的,对吧?他拿武力威胁你,拿他的权力恫吓你,是吗?”
“……不是。”徐晖艰难地摇了摇头。
“那是怎样?”凌郁的恐惧和疼痛编进雨丝里去,无声无息在夜幕里蔓延。
徐晖想躲开凌郁雪亮的目光,但黑夜中似乎有无数双这样的眼睛,这责问无处不在,让人难以承受。他想伏倒在凌郁面前,向她忏悔,求她谅解。他背叛了她,可他没有办法呀!武力胁迫不了他,但利益却能够收买他。司徒峙许给了他整个司徒家族,许给了他整座江山,他实在没有法子拒绝呀!
“那是怎么样?”凌郁咄咄追问着。
徐晖全身上下所有的神经“嘭”地猛然崩裂,扯出一声低吼:“是我自己愿意的!”
这句话比卢道之教徐晖的那一记“死里夺生”更有杀伤力,结结实实拍在凌郁胸口,把她的身体打碎了,碎成一片一片,被风卷起来,在雨里四处飘散,落进江河、沉入泥土、飞向天边,再也拼凑不齐。
凌郁喃喃重复着:“你自己愿意的……”
徐晖挣扎着说:“咱们这样是没有出路的。我不想当小丑,做人笑柄。我想做一个有所成就的人!一个受人尊敬的人!”
凌郁记忆深处的碎片慢慢翻淘上来,徐晖谈及人生理想时的一蹙眉,一凝神,都渐渐在黑夜里漂白清晰。她是知道的,其实她早就知道,他是这样的人。
“我来到司徒家族,就是为了获得荣耀。你能明白吗,海潮儿?”
“海潮儿”这三个字从徐晖嘴里无意间脱口而出,所有往昔的甜蜜与温存霎时汹涌扑来,把他们两人都骇住了。这浓郁的爱情迫他们屏住呼吸,唯恐一吸气,勇气和意志就会不攻自破。他们缄默地站在雨地里,看雨水顺着对方的眼角和鼻梁爬下去,仿佛是失声痛哭过的脸庞。
“你还记得在临安友朋客栈,你对我说的话吗?”终于凌郁先开口,却拣起这样一句旧话。
“我说我喜欢你,天底下我只喜欢你一个人。”徐晖点点头,心一扎一扎地疼。
“你要是忘了这话,我就一剑杀了你。”
“要真是那样,我让你杀,绝不还手。”
同样的对白,曾经充满了初恋的柔情蜜意,如今再说,沧海已退成桑田,两人嘴里只剩下涩涩的苦。
凌郁握紧了匕首,嘴唇不住颤抖。暴虐之气翻腾着,她多么恨多么恨,恨不得冲上去狠狠给他一刀。可他毕竟是她所爱的男人,他送她的信物还紧紧贴在她胸口上,火烙一般烫。她心一狠,猛地伸手用力一拽,扯断脖颈上的细绳,塞进徐晖手里。
凌郁的手又湿又凉,徐晖想把它攥在手心里捂热了,但凌郁轻轻一挣,从他手指间脱了出去。他打开手掌,掌心里滚出一颗浑圆温润的珍珠,在黑夜里泛着微弱的光芒,正是他送她的那颗东海珠。
“海潮儿……”他知道她这是要跟自己相断绝,心口一酸,要淌下泪来。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