麋鹿行

第59章


司徒清微微侧头,戴上绿莹莹的翡翠耳环,又从碧缕牙筒里取出朱砂唇脂,送到薄薄两片新鲜的嘴唇之间,眼睑垂下,抿了口轻轻含住。她从铜镜中忽而瞥见凌郁,也并不觉得吃惊,转过头来柔声说:“郁哥,你来了。”
凌郁仿佛才认识司徒清似地望着她。原来小清是这么美,她完完整整沉浸在幸福里,不掩饰,也不张扬。这幸福在她周身笼上了一层柔和的光,她的人便仿若一尊宝相庄严的白玉观音。凌郁立在门口望着她的情敌,蓦然发觉,这场她与小清之间的战争,自己已经满盘皆输。在这一刻,她甚至连嫉妒和怨恨都没有,只是怔怔想,原来小清竟是这样美。
清澈透亮的晨光里,司徒清撞破凌郁目光中躲闪的忧伤。她想起数月前那一场不了了之的表白,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于是露出一个羞歉的微笑。
凌郁跨进门槛,司徒清正从妆奁中拣起一枚珠翠簪钗。“我来吧。”凌郁接过来,轻轻插进司徒清柔软蓬松的发髻。
她们很多年没有这样亲近了,这一刹那的贴近让她们都有些局促和感伤。时光的潮水铺天盖地,将少女们淹没。原来她们已在不知不觉间长大了,疏远了,沉入了完全不同的人生。她们原本可以成为贴心的知己,可是凌郁紧紧关住了心上的大门,把司徒清挡在门外。
“凌少爷!”妙音捧着一盆清水进来,怯生生道:“今儿个姑娘大喜,弗许男人家进来喜房。少爷请到前头吃喜酒阿好?”
司徒清含笑说:“郁哥是自家人,不打紧的。”
凌郁幡然醒悟,自己盖棺论定的身份是一个被称作凌少爷的男子。为了维护这个虚妄的身份,她永远不可能成为司徒清的闺中密友,永远丧失了身披喜袍等待心上人的权利,永远像一座孤岛、游离在纷繁锦绣的陆地之外。她看着司徒清充满善意的眼睛,那幸福无声无息弥漫在四周,仿佛触手可得,却又遥不可及,让她觉得又惭愧,又悲切。
“小清,我先给你道喜了。”凌郁含混地丢下这一句,就掉头走了出去。
整个司徒家族都已醒来,盈门喜事让人人兴奋轻佻,凌郁一个人的悲伤落进这欢快的洪流中,马上就消匿不见了,连一星火花都没泛起。嘈杂的锣鼓声,耀眼的红绸缎,欢天喜地的笑声,把她的真心掩埋掉,而她却连失声痛哭都不可以。人们把她推到台前,罚她站在司徒峙身旁应酬前来道贺的达官贵人和江湖豪杰,因为她额头上昭然贴着新娘兄长的身份。
身份,永远是身份。凌郁一改平日的清素,换上一身华丽礼服,勉力维持住一个虚情假意的笑容,与人们周旋寒暄,悉心扮演着司徒家族少主人的角色。宾客源源不断地到来,精力充沛,谈笑风生。她不能失礼,更不能失态。
这时候大门外起了骚动,挂鞭像被扔进热锅里的蚂蚱,急不可待地噼里啪啦乱叫。人们交头接耳地呼喊着:“新郎官到了!新郎官到了!”
凌郁的心仿佛被什么利器剐了一下,火辣辣地疼。有那么一刹那,她几乎想掉头遁逃,躲到一个没人的角落,让血痛痛快快地流出来。然而人们包围着她、挟持着她、逼迫着她去迎接司徒家的新婿,她陷在人群中无所遁形,只得随波逐流往大门口涌去。
一身殷红喜袍的徐晖高高在上,骑在系了大红花簇的骏马上受众人仰慕。这曾是他年轻的心里最遥远的梦想,原来得来竟可以这般轻易。他希望像司徒峙那样,从容而有威仪地享受这荣耀,然而他的心跳得太猛烈,裹在长袍下面的身体微微战栗,脸也不争气地泛红了。他只得展开一个刻板的笑容,眉心上微微打着结,以保持新郎官应有的礼仪。
正虚缈间,他的瞳仁里忽而扎进一个身影来。她混迹在人群当中,远远望着他,似乎不起眼,却又那样扎眼。她穿了一件格外明艳的锦缎长袍,挑衅地昂起头颅,那一身流光溢彩衬得她的脸庞更苍白,眼睛更乌亮。她站在远处,和所有人站在一起,缄默无声,却有如快刀利刃,嗖一下刺穿他的胸膛。
徐晖飞身下马,大步走进司徒家族大门,由人们簇拥着往前庭去。走近凌郁的时候,他的脚步不觉压了下来,渴望能与她说点儿什么,又深恐她突然开口。
凌郁感到有鲜血从心上汨汨地冒出来。她不理那疼痛,反而跨上一步,向徐晖说:“宾客都在等着你呢。快随我去正堂吧,妹夫!”
“有劳凌兄!”徐晖顺从地跟了她去,心上恍恍觉得,他和凌郁是站在灯火辉煌的戏台上,套着鲜艳繁复的戏服,口中念着狗屁不通的戏文,只为了博众人一笑,赢满堂喝彩。
恍惚中徐晖进了正堂,远远地只见司徒峙峨冠高坐,等待他永远伏身于脚下。汤子仰宣布吉时已到,便有喜娘迎司徒清出来。徐晖瞥了一眼自己的新娘,见她全身也裹在重重艳丽的红色喜袍中,头上蒙着喜帕,看不到丝毫容貌,只有喜帕垂穗摇曳中玉白色的尖尖下颌若隐若现。徐晖心头忽悠一阵迷惶,只想此人是谁?我娶的究竟何人?
没容徐晖转过念来,他和司徒清就拜了天地,拜了高堂,拜了彼此。满堂宾客喜笑颜开,品头论足。他二人只任人摆布,连一句话都不得说。
礼成之后新娘退席。道喜的人们如潮水般向徐晖涌来,说着千篇一律的贺辞。他身不由己随着人海起伏,谦恭地回礼答谢。那个如利刃般扎进他眼中的身影却再也拔不出来,他余光紧紧追随着她,看她周旋于庭院厅堂之间,彬彬有礼而又心不在焉。华灯初上,她额头闪闪发亮,眼中烧着寒冰一样幽蓝的光,皎如白雪,璨若星辰。他看得呆了,悲伤地想,海潮儿是这么美。
陈年的女儿红抬上来,敬酒轮番杳来。人们都盼着新郎官醉倒,唯如此婚宴才能达到最高潮。徐晖组里的弟兄们簇拥在他身旁,保镖似地为他挡酒,唯恐他一上来就喝得太急太猛,醉得太快,酒席还未尽兴便要散去。徐晖自己倒不在乎,从不推搪敬到跟前的酒杯,频频举杯,殷殷寒暄。
终于,那个衣着华丽的身影分开众人,执一只白玉酒杯款款走近,嘴角挂着冷冷一弯似笑非笑:“来,好妹夫,我也敬你一杯。愿你和小清妹妹举案齐眉,白头偕老!”
徐晖和凌郁对面站着,又有些欢喜,又有些凄惶,忙给自己满上一杯女儿红,仰脖一饮而尽。女儿红是小清满月之时司徒峙便着人埋在园中的,如今嫁女方始取出。这陈年佳酿滚进徐晖肚中,想不到竟然又涩又苦。他抬眼再看凌郁,却见她已转身翩然而去,淹没在暮霭沉沉之中了。
徐晖的心顿然空了。原来凌郁是如此宝贵,比所有围绕着他的人都更宝贵,可是他却把她生生割舍了去。
婚宴上凌郁已饮了不少酒,三分醉意之上,心头的疼痛便渐渐模糊了。她刚出正堂,就被几个阔绰子弟围上,邀她出去寻欢作乐。若是平日,她早一口回绝。可是这个晚上,她却唯恐孤单一人,只盼热热闹闹地醉倒在人海深处永不醒来。于是她随了他们去,驱高敞马车至山塘河畔,那是姑苏城里富家公子流连忘返的夜游佳处。他们拦下一条精致流丽的画舫,立时有甜腻腻的姐儿挨过来,侍候他们饮酒听曲。袅娜娉婷的歌伎们拨弄着琵琶,吟唱当下最时兴的词牌小调。
也有一个模样俊俏的姐儿伏在凌郁肩上,不时往她嘴里送一口甜酒,或拣一枚蜜饯。凌郁学着其他公子爷们儿的样子,一抿嘴,就把梅子衔进口中。姐儿在她耳边吹着气,讲着轻佻的浪话,她也装作心领神会似的发出阵阵轻笑。既然他们说我是凌少爷,我就做凌少爷罢了,这也没什么不好。她心神恍惚,模模糊糊地想着。
画舫顺流而下,凌郁酒不停杯,脸颊绯红。她和着歌伎的拍子,跟她们一起哼唱周邦彦的艳词:“芳脸匀红,黛眉巧画宫妆浅。风流天付与精神,全在娇波眼……”
忽然有人从背后轻轻拍了拍她肩膀。她醉眼迷蒙地掉过头去,慕容旷缄默忧戚的面庞,霎时充满她双眼。
“大哥……”凌郁头顶灌下一股凉意,酒也醒了几分。
“我找了整晚,原来你却在这儿。”
凌郁唯恐慕容旷又提起那些磨人肝肠之事,慌忙堆起一个轻佻的笑脸:“这儿热闹得紧哪!开琼筵以坐花,飞羽殇而醉月。你且一淘乐乐吧,我介绍姑苏城里几位最有名的风流公子给你认识……”
“你别闹了,跟我上岸去!”
“我不去!”凌郁又吞下一口酒。
慕容旷冷下脸来,突然反手扣住凌郁手腕,硬把她从软榻上拉了起来。凌郁一甩手想挣脱,却听慕容旷在耳畔柔声道:“听话,跟大哥上岸去吧。”她最受不住这样贴着心坎的温柔,泪水一下子漫上来,再犟不得口,低头随他步出船舱。慕容旷提上一口气,揽着凌郁从船头一跃上岸。
凌郁也不言语,自顾自往前去。慕容旷三两步追上来:“没喝过瘾是吗?那就喝他个痛快。”他拣了间酒馆,打上两壶老酒,拽着凌郁在一处空寂的河边坐下,自己仰脖便喝起来。
凌郁更无话,一劲儿只顾喝酒。热酒下肚,倒结成了冰坨子,沉进身体里让人浑浑噩噩。她眼前迷蒙起来,河上灯火如鎏金泼墨铺陈,远处隐隐传来画舫歌伎们游丝般缥缈的歌声与笑声,正是人世浮华,青春奢丽。凌郁不由轻声哼唱起来:“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万古愁……”这是上回他们夜泊太湖时慕容旷和龙益山高声唱过的豪迈调子,此刻由她唱出来,缥缈缈的似是欢快,又似是愁苦,剪不断,理还乱。
“二妹,你心里的愁,还有什么不能跟大哥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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