麋鹿行

第61章


她受了委屈,却又不能声张,因为那是她拜过天地、许过誓言的夫君。她竭力压下凄惶的泪水,小声道:“你叫我什么?”
“我是说,小清……”徐晖期期艾艾,想挽回,却已无可挽回。
司徒清从他眼中看透了他内心的张皇。她仍不甘心,挣扎着问:“为什么要娶我?”
徐晖无言以对。
“是我爹他逼你的?”司徒清声音打着颤。
徐晖答不上话来,只是摇头。
司徒清的的心更沉下去,一丝热气都没了。幸福如一件搁在峭壁上的均窑细瓷,还未及好好爱惜,就被狂风卷起,甩在山石上,顿时碎片四处飞溅,直入无底深渊。
这一夜他们和衣而卧。他们的肩膀微微擦着,徐晖能闻见司徒清轻柔的体香,只要伸手轻轻一揽,便能把她搂进怀里。她是他的新婚妻子,穿着和他一样质地的大红礼服,怀着屈辱等待与他完成仪式的最后一程。大伙说人生快意莫过于洞房花烛夜,然而他丝毫没有欲望温存地搂抱一下妻子,反而近乎嫌恶地想,躺在身边的是司徒峙的女儿,我娶了江南霸主司徒峙的女儿,这个用金钱权势堆砌的婚姻。
徐晖耳畔隐隐绰绰总有凄厉的箫声徘徊。他竖起耳朵极力捕捉这箫声,悉心分辨是不是凌郁,然而如何也听不真切。他所爱的女子,永远地失去了,唯其失去,才愈加宝贵,可他已回不了头。
到了清晨,这世上又多了一对貌合神离的夫妇。徐晖换上丫鬟们早已备好的锦缎长袍,侧脸瞥见司徒清坐在镜前梳妆。他惊奇地看她把垂腰长发盘成同心发髻,拿一根玉簪轻轻挽住,只一眨眼工夫,便从少女变作新妇打扮。
司徒清从镜中瞥见徐晖的凝视,心口一热,怀着一线希望转过脸来。他却慌了,忙不迭背身走到窗前,仰头佯作看天色。
他们收拾停当,一同往正堂去给司徒峙请早安。初春的早晨乍暖还寒,徐晖紧了紧衣领。司徒清一颔首,错后半步,走在他肩后。到正堂里请过安,吃过茶,司徒峙慈爱地凝视女儿,笑问婚礼如何。一对新人只低眉说好,不多着一词。
正要告退之时,凌郁却翩然进来,衣带长长拖曳,宛若仙人羽翅。她拿眼角不经意似的扫了他们一眼,却锋利如刃。徐晖但觉脸颊一疼,以为有鲜血要流出来。
然而徐晖灵魂所受煎熬毕竟有所回报。他从此便是司徒家族名正言顺的姑婿,得到了普通人无法企及的尊敬和倚重。有更多的权力交到他手上,更多要务由他做主,更多人眼中有了畏惧,不敢与他长久对视。
近来司徒家族管藏的贵重物品时有丢失,暗中查明,与水部掌管河运的辛绛脱不了干系。若是寻常物事,只需不动声色地撤换掉此人,也就相安无事。然而新近失窃的却是汴梁旧皇宫里的钧窑三足洗和白瓷瘦耳瓶,是韦太后偷运出来准备送给金国贵族的。此事若为外人获悉,非同小可。如此机密重任,司徒峙亲点徐晖承担了暗中围捕辛绛一支的任务。
这个任务名为围捕,实为捕杀。徐晖携两名侍从登门造访辛绛,与他攀谈之际,早有雨组弟兄布下天罗地网。布置妥当,徐晖双眉一振,袖子一推,茶碗当嘟嘟摔到地上,雨组众人便从四面八方扑将下来,把辛家杀得片甲不留。甚至不必他亲自出手,辛绛的人头就已落地,尸体、血污顷刻间即可毁灭干净,如同此人从来不曾在世间出现过一般。
徐晖坐在厅里无聊起来,遂到后院四下巡看。忽见一个灰影贴着墙边,出溜儿从他眼皮底下钻过去。他几步跟上,伸手一抄,把那人从后门边捞了起来,刚想一掌劈下去,却见是个十岁不到的孩子。
那孩子穿着夹棉小袄,圆嘟嘟的小脸上挂满泪珠,浑身打着哆嗦,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出。徐晖料想这是辛绛的孩子,只需挥臂把他的小脑袋往墙上一撞,便永绝后患。然而他看着这孩子,忽念起凌郁跟他讲过的灭门家变,不知怎地竟下不了手,忍不住想,她当时是不是就像这孩子一样无依无靠?
“你要去哪儿?”他问那孩子。
“我……我去寻我婶娘娘……”那孩子拖着哭音,怯生生回答。
“嗯,你还有个婶娘娘可以投奔,”他心肠一软,松手小、声说:“那快去吧!”
那孩子拿一对亮晶晶的眼睛瞅了他一忽儿,掉头从后门跑走了。
经过了如此残酷的围捕行动,徐晖在司徒家族树立起自己的威信,也织罗起自己的营党。比起冷漠疏远的凌郁,四组的小伙子们无疑更愿意亲近这位和他们打成一片的家族新贵。徐晖本就喜欢热闹,也有意拉拢属下巩固地位,便由得他们聚在他周围,欢颜笑语,曲意奉迎。
日子一天天地长起来,春光踮着脚尖探出头,走在阴影里,忽然就哗啦洒下一片,撩得人乍惊乍喜。徐晖眯着眼睛走在阳光里,想起家乡洛阳的牡丹花又快开了,姹紫嫣红无遮拦,拣尽天下贵丽。他虽嫌牡丹俗艳,可心里头还是爱它大朵大朵的花团锦簇,和那毫无保留的怒放的姿态。那时候他和高天最爱躺在牡丹园里喝酒晒太阳,憧憬着日后轰轰烈烈做大事的痛快豪迈。
他已经多久没跟高天相对痛饮了?入赘之后,当越来越多的人头在身边攒动,他俩却被什么隔开了似的日渐疏远。徐晖是心有所愧,再也不敢往林红馆去,而高天,则是不愿像其他人一样巴结奉承。
阳光忽又缩回云朵里去,徐晖打了个冷战,发觉挚交好友竟都从自己的世界里渐渐淡去。
徐晖日日与弟兄们混在一处,不到万不得已,不肯回淖弱楼。每回见到司徒清,深埋在他心底的愧疚和自责就沉渣泛起,搅得他不得安宁。他尤其害怕看司徒清那双忧伤的眼睛。每回晚归,她不多问亦不埋怨,只低头为他打水梳洗。然而那双眼睛啊,垂下细长的睫毛,默默地望着他,却比千言万语的谴责更令人难堪。
好几次他鼓足勇气,挤出一线柔情唤声小清,想对她说我们好好相待。可是她仰起脸来,认真地看着他,目光清邃,仿佛要看进他内心深处,看出他的欺诳。他便怯了,想说的话就出不了口,瓮声瓮气地要一盏茶,胡乱咽下几口,终于还是坐不安稳,跨出门落荒而逃。
每晚的同床共枕是苦差。他们静静躺着,这是世上人与人之间最近的距离,然而竟也可以变成最遥远的。徐晖有时候也想伸手把司徒清搂进怀里,沉沦就沉沦吧,反正有名有实的夫妻不会比现下更难挨。然而他手刚一碰到她袖口,就抽冷子似的缩了回来。这个冰清玉洁的少女,原本应该是他的朋友哇!躺在黑暗里,忽然他想流泪,于是眼泪就顺着脸颊默默地流下来,又默默地干了。
喝过酒的身体容易入眠,所以徐晖常常喝点儿酒才敢回来。这一晚他睡得不踏实,昏昏沉沉觉得有女人的手在胸口上摸索。他想我又做梦呢吧。有时他还会梦到草原上的那个神秘女郎,梦到她搂着自己轻声诉说。然而这只手却没有柔情,它摸索着探究着,似乎在找寻什么东西。徐晖一惊,猛地擒住这只手。
“……啊!”黑暗里这女子吓得惊叫起来。
司徒清也随即惊醒,点燃蜡烛,烛光闪烁中现出妙音惊恐的小脸。
“干什么你?”徐晖抓着她手,厉声问道。
“起……起风喏,我给姑娘掖掖被角。”妙音浑身哆嗦着。
徐晖狐疑地瞅着她,心中疑云迭起:“你在找什么?”
“弗有找啥子……姑爷,我的手,好痛哩!”妙音抽抽噎噎地哭起来。
司徒清劝道:“官人,先放开她再说吧!”
徐晖方才松了手,见妙音哭得不成样子,也不便再问,挥挥手打发她下去了。
司徒清关好房门,看徐晖仍沉着脸,便道:“妙音也是好心,又何必动如此大火气?”
徐晖冷眼睨着司徒清,忽开口道:“是你叫她进来的?你们想找什么?”
司徒清一愣,喃喃说:“……找什么?”
徐晖心头闪过一道火石电光,但觉她们合起伙来图谋他的武功秘籍。他翻身下床,点亮了房里所有蜡烛,大声喝道:“你派一个丫鬟鬼鬼祟祟地想找什么?想干什么?你和你爹到底想知道什么?”
司徒清身子晃了晃,半晌说不出话来。徐晖眉心一疼,拧死了结。他巴望司徒清能说点儿什么,反驳、诉苦、低声埋怨、破口大骂,说什么都行,好松开他给紧紧卡住了的脖子。然而她打定了主意似的一言不发,用缄默的目光把他逼到墙角。他急了,发狠地说:“干吗不言语?你哑巴了?”
你究竟想让我怎样呢?这话已然冲到了司徒清喉咙口。可她自小学会的是礼让之道,是容忍和克制。她全身打战,终于还是硬生生把泪水咽回去,轻声道:“晚了,睡吧。”径自躺下不再言语。
徐晖呆立在灯火通明的卧房里,像一个站在擂台上却看不到对手的武士。空空洞洞的影子拉长了在墙上游走,一拳打过去,却是虚空。司徒清的隐忍让人发狂,悔恨压得徐晖透不过气来。他借题发挥,无理取闹,就是想激怒她,折辱她,逼她用斥责和咒骂来清洗他的罪过。然而她的人却无声无息化在空气里,每一寸都是哀切与忍耐。司徒清不知晓,有时候沉默比什么都更磨人肝肠。
婚巢对徐晖来说形同地狱。他只有更长久地逗留在外,才能暂时忘却痛苦,享受片刻欢愉。入夏时司徒峙宣布了新的任命,擢升他为四组的副组长,只比凌郁略低半筹,几成平分秋色之势。知心会意的弟兄们马上张罗着为徐晖摆席庆贺。他由一大帮手下簇拥着,招摇过市,直奔姑苏城里人气最旺的醉仙楼。
手下们在徐晖耳边七嘴八舌地竞相恭维,从武功到才略,从相貌到风仪,直把他捧到了九重天上。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