麋鹿行

第62章


阔步走在大道中间,徐晖容光焕发,每一步都踏在光辉里。身旁伶牙俐齿的小冯抢着说,他刚从庐州那边回来,徐爷的声名老早都已传到江北去了。
徐晖瞟了一眼这个雷组的小个子,微微眯起眼角,不露痕迹地笑了一下。他觉得自己仿佛正走在云端,每一脚踩下去都是轻飘飘、软绵绵。他所一直渴求的荣耀,他所追逐的大成就与大幸福,莫不就是如此么?
还没容得他细思量,醉仙楼就到了。店小二老远地迎出来,欠身引他们上二楼。刚至半层,楼上拥下来一片珠翠闹蛾,浓郁的香气令人眩晕。徐晖仰头看不清来路,但有个白龙般的身影夹在姹紫嫣红之间,却异常醒目,立马戳得他眼窝子一阵钻心的疼,整个人便从云端掉到地下。手下人也都认出凌郁,纷纷敛起笑容,垂首叫着凌少爷。
凌郁居高临下,似笑非笑听那些青楼女子说着闲话,拿眼角扫了他们一眼。小冯抢着说:“凌少爷,莫忙着走,跟我们徐爷一块儿上去乐乐吧!”
“你们去乐吧,我这儿正忙得紧呢!”凌郁随手搂了搂身旁一个粉衣舞娘,那女子随即扬起一阵浪笑。
凌郁步履悠闲,由莺莺燕燕簇拥着迈步下楼。打从徐晖身边经过,两人的衣袖轻轻擦过,徐晖和凌郁裹在袖筒里的手臂都战栗了一下。凌郁的笑容悄悄僵住了。徐晖不自觉地往后缩了缩,直退到墙角。在这个瞬间,他简直有些怨恨凌郁。她就像她那把锋利的匕首,泛着寒光,轻轻一推,轻易便穿透他的血肉身躯。
徐晖的好心情全没了。手下弟兄们吃着羊汤果酒,嚼着乌七八糟的舌根,让他听得腻烦。他们提到凌郁,说凌少爷变开通了,如今也公然狎妓出游,跟以前少爷比起来一点儿都不逊色。
小冯摆摆手说:“你们不晓得,凌少爷一向都如此,早先跟少爷两人还为女人争风吃醋呢!”大伙哄笑起来,撺掇着追问下文。小冯咂一口酒,摆出说书人般的架势开腔道:“前几年我跟着少爷那会儿,一回少爷就在这儿摆酒,梨香园最俊的娘们儿作陪。打巧凌少爷带着一个姑娘也来了。姑娘长得那叫一个俏,跟朵花儿似的,走起路来腰肢摆得人心里头发痒。少爷一见脸就沉下来,没几句跟凌少爷便吵吵起来了。原来呀那姑娘本是少爷的相好,不知怎地闹翻了,又和凌少爷黏上了。少爷说这女人就算是他送给凌少爷的。凌少爷脸上不好看,还没说话呢,那娘们儿嘿可够辣,抄起桌上一杯酒就泼了少爷一脸。兄弟们呼啦全起来了。依着少爷的脾气,肯定得动手啊!少爷脸色都青了,可愣是没发话。等凌少爷他们一走少爷火就大了,把梨香园的臭骂一顿,又嫌酒菜难吃把桌子都给掀了。”
阿泰几个争着问少爷办了那姑娘没有,小冯窃笑道这还用说,少爷什么人哪,要不凌少爷脸色那么难看呢。弟兄几个便又揣测凌少爷跟那群青楼女子去了哪里白相,阿泰感慨道,有钱好哇,少爷们想睡多少个女人都行。
坐在他们中间,徐晖仿佛看到自己被架在火上烤,只闻见血肉焦烂的味道,周围这帮人却无动于衷,浑然不觉。
他痛苦地掉过头去,看酒楼里其他人推杯换盏,倾诉衷肠。忽然他眼前一花,一个熟悉的纤细身影打他身边走过,拣了个靠窗的位子坐下。徐晖认出是黎静眉,便起身走到她面前坐下。
一些时日没见,徐晖发觉黎静眉宇间堆起闷闷不乐,似乎不像从前那般快活了。她斟上两杯酒,也不理会他,仰起脖子先干了自己这杯,喝得猛了,咳咳不住咳嗽,小脸顿时涨得通红。
徐晖问她怎么一个人在此。她也不睬,直眉瞪眼问道:“你瞧见我旷哥了没?”
徐晖皱着眉摇摇头。提到慕容旷,即又想起凌郁。他们怎么就不肯放过他呢?但黎静眉却铁了心似的不依不饶,跟着又追一句:“那凌郁呢?”徐晖一口喝干酒杯里的酒,涩涩的酸味慢悠悠爬满舌尖。他再倒一杯,给黎静眉也满上,她喝了又不住咳嗽。
“何苦呢。”徐晖自言自语说。
黎静眉盯着他说:“我真不明白你们……你要是喜欢一个人,为何不跟她在一起?我真不明白你们。”
酒堵在徐晖的嗓子眼里,他哽住了,一句话都说不出。这个小姑娘的世界可多么简单分明。他但愿她不明白,他但愿她永不明白。
黎静眉也不再言语,两个人相对喝着闷酒。一壶喝完了,店小二又巴巴地送上来一壶。黎静眉斜眼瞅着这酒壶,不满地嘟嚷:“怎这么小气?怕我们付不起酒钱么?”店小二连说不敢,忙不迭又换上一大坛。
黎静眉攥着酒杯,解渴似的一杯一杯喝个不停。她脸蛋红扑扑的,直勾勾瞅着徐晖,忽喃喃说道:“你为什么不回家?”徐晖也有几分醉了,恍惚间听她又说:“……你变了,变得跟从前不一样了。如今你心里头便只有她一个妹妹,根本就没有我。你心里根本就没有我……”她自顾自地,伤心地说着。
醉意涌上来,徐晖眼前一片模糊,对面的声音仿佛从万里之外传来,带着回音,听不真切。但那最后几个字却异常清楚地扎进耳膜来。他满心委屈,不禁按住胸口,用力摇着头:“这是瞎说……我心里就只有你一个人!你知道我从来就只想着你一个人!”
徐晖心口有说不出的疼痛,他趴在桌上,喋喋不休地辩解着,渐渐合上了眼睛。也不知过了多久,他觉得有人推他的肩膀,勉强睁开眼睛,看到身边围着小冯一帮人,个个也都喝得七荤八素,吵吵着要去找女人。对着一帮醉鬼,徐晖的酒倒醒了几分,但觉得心头无比厌烦。他扒拉开众人,想出去透透气。瞥见黎静眉还伏在桌子的另一边,安静柔弱如一只小猫。他微一犹豫,伸手架起黎静眉,踉跄地走出去。
夜风如水,渐渐吹凉了徐晖滚烫的额头。家家户户都已闭门熟睡,路上一个人影都没有。黎静眉自然而然勾住他的脖子,把头靠在他肩上,发出喃喃的梦中呓语。深寂的黑夜让人内心凄惶,只有身边这个醉酒的少女温暖而柔软。
有那么一刹那,徐晖几乎以为这是在那年九月的临安城,他怀抱着心爱之人走在清澈宽阔的大道上,天地初开,只他们二人。那时候他的心干净明亮。此刻他侧过脸去,想看清倒在怀中的少女什么模样,然而今夜没有月亮,黑沉沉的乌云盖住了整片天空,大地充满混浊之气,只勉强看出她鼻子微微翘起的剪影。
在这样一个漆黑冷漠的夜里,他该送这个女孩去哪里呢?
徐晖抬头仰望夜空,咧嘴露出一个自嘲的冷笑。除了那个金雕玉砌的陷阱,其实他无处可去。
淖弱楼里静悄悄的。徐晖借着酒劲,粗鲁地撞开卧室房门。司徒清持一支蜡烛迎上来。她一眼看到伏在徐晖肩上的黎静眉,张嘴想说点儿什么,旋即又紧紧闭上了。徐晖倚着门框,斜眼瞄着妻子脸上掠过惊骇和疼痛的表情,心里痛快极了。他摇晃着把黎静眉放倒在卧房床上,转过身来,挑衅地瞅着司徒清。
司徒清身子微微颤抖,目不转睛瞧着躺在自己床榻上的这个少女。就是她吗?就是她占据了他的心吗?
黎静眉翻了个身,手在空中摸索着,一把抓住身旁徐晖的手臂。“别走!我们回家去!”她在睡梦里大声说。徐晖的左肩膀被拉得向下沉了沉。他任由她拽着,近乎得意地迎着司徒清痛楚的目光,碾碎她极力维持的司徒家小姐最后的尊严。
然而黎静眉打破了徐晖的示威。她拉着他温柔而执拗地喊着:“旷哥,我们回家去……旷哥……旷哥……”
徐晖和司徒清的目光碰到一起,刷又分开了。徐晖含着被揭穿似的温怒,草草说道:“我……我送她去厢房……”
“便让她在这儿睡吧。”司徒清柔和地阻止他。
徐晖无比颓唐。司徒清的注视像一根看不见的针,刺到他眼睛里拔不出,也睁不开。他挣扎着走到门口,觉出她的目光仍罩在他后背上,火辣辣地疼。他顿一顿足,头也不回扎进茫茫夜色中去。
徐晖躺在厢房的床上久久不能入睡。无数张脸在他眼前晃悠,最后都汇成了凌郁苍白俊美的面孔。她带着睥睨的冷漠的笑深深刺入了他的心窝。但他不知道,此刻凌郁正独自游荡。酒劲在晚风里像火苗一样地烧开,她脸颊滚烫,发了烧似地,昏昏沉沉在幽暗的街巷间乱走。其实她也是无处可去,走来走去又走到林红馆。她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没有进去,转身在水岸边坐下,看黑色的流水,像肌肤下的鲜血一样,汨汨涌向更深的黑暗中去。
林红馆里有一个人从窗口望见了她的背影,缓缓走出来,到她身旁坐下。凌郁听脚步声便知来者是谁。
“你累了,回去睡吧。”慕容旷的声音柔和温存。
“我不回去,”凌郁把头枕在他肩头:“跟我说会儿话大哥,给我讲讲你小时候的事吧。”
“小时候……”于是慕容旷便信口讲起来:“小时候好像总是在赶路。我跟着爹娘四处躲避追杀,在哪儿都住不长久,后来就漂到海上去。你见过大海么,黑夜里的大海,就像翻滚着的乌云,无边无际,起伏不定。我不识水性,又头晕,又心慌。那时候我娘亲一边掌舵,一边哼着船歌。我就忘了害怕,不知不觉便睡着了。”
原来大哥也曾受了许多颠沛流离之苦,但至少他始终有双亲护佑,不像自己从小孤苦伶仃。每回慕容旷提起母亲,凌郁都心绪复杂,又想听他说,又怕听他说,念起自己的妈妈,便几欲落泪。
“是什么人追杀你们?”
“我也说不上名头,似乎我爹他有许多仇家来着。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