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如今我出门,爹娘还总是嘱我谨言慎行,不可轻易展露武功,不可与人交往过密,甚至不可向人说我姓甚名谁。”
“这些你可一样都没做到哇。”凌郁扑哧一笑。但她转念想起慕容旷曾说过妹妹遭人毒手的惨事,还有当初在霍邱幽谷中慕容夫人曾恳请她和徐晖勿与人提及他夫妇的形容举止,料到慕容家必定是招惹了什么极厉害的人物,否则以慕容湛的绝世武功,何至于保不住亲生女儿,又何至于要离群索居。如此她不由为慕容旷担忧起来,遂轻声道:“人心险恶,大哥你还要小心才是。”
“天下这么大,哪儿就容易遇见仇家。再说都过去二十多年了,谁还记得我们哪。”慕容旷不以为然地笑笑。
“那可说不准,人心里一旦生了怨恨,就朝也想晚也念,一时一刻都放不下。”凌郁仰起脸来端详着慕容旷,那样一张干净的坦然的脸庞。她一阵心酸,小声问道:“大哥,你就从没怨恨过吗?”
“我只是恨那个害死我妹妹的恶贼。可他人早都死了,这怨恨也就慢慢散了。”
“你呀就是心肠太软,在江湖上行走,只怕要吃亏。”
“谁能伤得了你大哥呢。那些用心歹毒的,我自然会敬而远之,狭路相逢了,大不了戏弄他们一番。”慕容旷笑道:“其实从小到大,我身边就只有父母双亲、益山和静眉几人而已,出门结交的也都是知心的朋友。我想只要自个儿是真心,遇上的自然也是真心实意之人。”
慕容旷常常使凌郁觉得惊奇。一个人明明机敏睿智,心思却又怎会这般简单率性?人的脾气秉性大半是天性使然。慕容旷生来性情温润,凌郁则较激烈偏执。但自小生长的环境、朝夕相处之人、乃至经历遭遇,亦是各人之所以迥异的关键。听得慕容旷这番话,凌郁忽然想明白,大哥长在一个自成一体的小天地里,这天地里只有爱没有恨,只有回护而无算计,因而他的眼里只见光亮,而看不到阴霾。这样的人若投进司徒家族,怕是一日也受不住。但正因如此他这个人对于凌郁才特别宝贵。她知道,无论何时,这都是她最后的堡垒,最后可以信赖的人。
凌郁在慕容旷肩头蹭了蹭,让自己靠得更舒服些。慕容旷的麻布长袍沾着黑夜的清凉,好闻的让人安心的味道。过良久再无话,慕容旷恐凌郁睡熟了受凉,便欲起身给她罩件披风。只一动,凌郁旋即抓紧他衣衫,喃喃说道:“大哥你别走,再陪我一会儿。”
慕容旷伸手抚了抚凌郁柔软的头发:“你睡吧,我不走。”
这温柔让凌郁感到无限悲伤,她喃喃道:“要是你永远都对我这般好,那该有多好。”
“大哥自然永远都会对你这么好。”
“若是有一天,连你也嫌弃我,厌恶我,甚至,怨我恨我了……那我该怎么办?”凌郁悄悄哆嗦了一下。
“傻丫头,别胡思乱想。”慕容旷伸手揽住凌郁腰际。
凌郁不再言语,大颗大颗的泪珠默默从眼角滚落下来,把整张脸都打湿了。
夜深了,骆英到门口吹熄灯笼之时,望见岸边两个白色的身影倚靠在一起。暗淡无光的苍穹下,他们是那么相像。铺天盖地的黑暗向他们张开了尖牙厉爪,想把最后的一星亮色吞噬掉。
翌日清晨,徐晖来到妻子房间。屋里传来姑娘们清脆脆的欢声笑语。他站在门边犹豫片刻才缓缓挪进去,但见司徒清背对着他,正给黎静眉梳辫子。两人有说有笑,俨然是一对好姊妹。徐晖迷惑地看着她们,觉得女人间有些事情是他永远所不能理解的。
黎静眉从铜镜中瞥见徐晖身影,猛地转过脸来,这一下扯痛了头发,啊哟一声捂着头叫。司徒清也跟着回过身,脸上还挂着适才舒展的笑容,却像一朵刚刚绽开的白莲花,一阵风过,就纷纷落落撒了一池花瓣。她旋即向他施了一礼,露出一个妻子对丈夫的谦谨的微笑。
徐晖最不愿看到的就是司徒清极力忍让的样子。他皱着眉头点了点头,勉强算是回礼。
黎静眉以为徐晖的不悦是冲着自己,脸刷地红了,小声嗫嚅着:“昨儿个多喝了两杯……我没……没胡说八道吧?”
“我也喝多了,记不得了。”徐晖含糊地说道。
司徒清请徐晖一同用早膳。徐晖推托道:“不必了,我上前头去给岳父大人请安。”不待司徒清回答,便转身而去。
黎静眉望着徐晖消失在月亮门外的身影,自言自语说:“他怎变得这样生分?”
司徒清低语道:“他一向便是如此。”
“怎么会?以前徐大哥多随和多爱笑哇……”黎静眉话只说一半就住了口。她突然瞥见司徒清垂下眼睑,勉力掩住满眼泪光。
用过早膳,司徒清与黎静眉携手在庭院里信步闲话。黎静眉随口问起司徒清的住处为何取名淖弱楼。
“这名字是我祖父所起。《管子》里有一篇讲到水,说‘夫水,淖弱以清,而好洒人之恶,仁也。’是说水之仁德在于其柔和清白,善于洗涤人之秽恶。”
“以一己之身去洗净他人的污秽,这种仁德未免也太委屈自己了。”黎静眉忽地扑哧一笑:“小清姊姊,下回真该带我旷哥来与你相识。他呀也和你一样,最喜欢掉书袋。”
司徒清抿嘴笑道:“看你这般时时挂在嘴边,这个旷哥可是你的情郎?”
黎静眉霎时羞红了眼角眉梢:“可不许胡说!人家……人家只当他是好哥哥。”
“让姊姊猜猜,你这位好哥哥,生得可是十分英俊?”
黎静眉笑着低头道:“他是这世上最好看的人。”
正说笑间,迎面碰上司徒峙携凌郁、徐晖二人往书斋去。司徒清上前向父亲请安。徐晖不安地瞥妻子一眼,她垂着眼脸,只说黎静眉是自己在坊间结识的伙伴。司徒峙点头一笑,眼角扫过,但觉这小姑娘模样俏丽,两弯眉月,依稀曾在哪里见过。
黎静眉跟着凑热闹追查司徒家族与韦太后的密谋,一向把司徒峙想作凶神恶煞一般,哪知原来他容貌这般英武,器宇轩昂竟似不输干爹慕容湛。她脸上不由一红,含含糊糊地回了个礼,一眼逮见凌郁,旋即撇开司徒峙,沉着脸盯住她不放。凌郁知道这小丫头素来不喜自己,便也不搭理,跟着司徒峙径直走过去。黎静眉忍不住跺脚喊一声:“凌郁!”待凌郁停住,她却又涨红了脸,不情愿低头向她追问慕容旷的行踪。徐晖回身瞟了一眼黎静眉,深恐她沉不住气,当众揭穿凌郁身份,全身都绷紧了。
凌郁赶上司徒峙和徐晖脚步,司徒峙侧过头来微微笑了:“女人的麻烦,你如今也知道了吧?”凌郁一怔,一时接不上话来。却听司徒峙低声又道:“你这个年纪,正该有几个红颜知己才是,只是莫要轻易动了真心。你可知真心是这世上最软弱可欺之物。”凌郁低头咀嚼义父此言,五脏六腑顿时绞痛不已。
司徒峙并未留意这几个年轻人之间若隐若现的心事,他一心装的是天下大事。前日收到少林寺的要约信函,邀请江湖上有身份地位的侠义人士,赴嵩山共商抗击外族入侵一事。
“智风方丈年纪一大把了,还跟年轻时候一样喜欢热闹。他一纸书信,这个抗金论会就成了眼下最紧要的一桩大事。这么些年了,少林寺的分量到底还在呢!你们说,我们跟一群乌合之众挤在一起,去给少林寺捧这个场,是为了什么?”司徒峙慢悠悠地吹开茶盏氤氲。
“义父想的是借这个集会给司徒家族扬起更大声威?”凌郁掂量着说。
司徒峙点了点头:“杨沛仑也得了邀请,他心里想的应该跟我们差不多。大家一齐进了少林寺,打的都是抗金的旗号,其中隐藏的埋伏和凶险却少不了。你们可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不可教敌人趁机钻了空子。”
“有危险,但也必有机会。”徐晖听得要会天下英雄,精神顿时一振。
“说得好!”司徒峙把赞许的目光投向徐晖:“江湖本就是多事之地,我刚得到消息,汉阳派和凤凰派的掌门人前不久遭人暗算,泰安派掌门的前辈师叔也被人杀了,死得十分离奇啊。”
“是什么人干的?”徐晖问。
“尚不清楚,不过他们的死好像跟哪本武功秘籍有关。江湖传言说,在雕鹏山遗失的秘籍就是被这三大门派中的一派给得着了。”司徒峙顿了顿,充满深意地看一眼徐晖:“看来这本秘籍真是不祥之物,谁沾上了它,都要惹火上身哪!”
徐晖和凌郁明知《洛神手卷》不在汉阳、凤凰和泰安三派手中,还是不由自主地打了个战。
司徒峙重又展开了笑容:“你们俩今儿个早些下去歇息,明日我们便启程去会会江湖朋友。”
翌日一早,司徒峙携着汤子仰、凌郁和徐晖三员猛将,由一队雨组精锐随护,意气风发地出城北上,去赴这江湖盛会。
惑众
司徒峙一行快马北上,过建康,渡长江,深入中原。官道上他们遇到许多身携武器、骑高头大马赶路的江湖武士,旌旗招展,意气风发,都是往嵩山方向,十之八九是去赴少林寺发起的抗金集会。徐晖和凌郁知道司徒家族和金国女真人之间千丝万缕的瓜葛,司徒峙此次却冠冕堂皇地应邀赴会,不免叫人心中惴惴。
一路凌郁与徐晖无话,眼里如同没有他这个人。徐晖却格外珍视这段同行时光,只要在她左近便好。日日马上颠簸,他只当天地间唯他们二人存在,其他人不过是陪衬。
赶到嵩山脚下,经过望松亭时,徐晖肋下一抽,眼前不由浮现出第一次见到凌郁的情景。那日他和杀手会老四埋伏于亭外,准备行刺汤子仰,却见凌郁从旁边的山路上款款而来,斜阳拂在她身上,为她素净的白衫绣上了一层华美的金丝光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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