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望着凌云,感伤地想,是她吗?难道真就是她吗?
司徒峙被戳到了痛处。他急切地追问道:“少林寺里那个白衣小子是谁?他……他就是你爱的英俊少年?你怎么看得上那种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
凌云一怔,忽然翻脸道:“天下男人我想喜欢谁,就喜欢谁,不用你管!”一甩袖子,跃上枝头隐没在层层叠叠的墨绿色树林中。
司徒峙也不再拦,望着凌云远去的身影出神良久。
徐晖三人扶着司徒峙回到山下司徒家族的落脚点疗伤。对于凌云之事,司徒峙只字不提,自然谁也不敢多问一句。
当晚凌郁没有宽衣就寝,她猜到凌云定会来找她。果然月亮刚升至中天,就有石子轻轻打在她的窗子上。凌郁随凌云来到嵩山脚下一片密林深处,正要跪拜行礼,凌云却仲手把她揽入怀里,久久不语。
凌郁闭上眼睛,闻到凌云身上柔软的香气,还有夜间松枝散发出来的清寒,仿佛回到了母亲的怀抱。这个时刻是如此幸福,却又如此悲切。
凌云终于拉她坐下来,开口道:“你怎地又瘦了?手臂上一点儿肉都没有似的。”
凌郁不愿说自己夜不成寐,只道:“师父也清减了。”
凌云一笑:“师父胖瘦都不要紧,你正是最好的年纪,可要仔细爱护自己的容颜。”
凌郁嘴里发苦,美丑又有什么分别?她强颜欢笑:“咦,大哥呢?他没跟师父你一起吗?”
“我打发他去给咱们打些酒来。”凌云话锋一转:“郁儿,我都知道了。不值得为那个无情无义的臭小子伤心,一会儿师父便去把他给杀了!你也不必再回司徒家族,明儿个我回西域,你就跟师父走吧!”
凌郁摇摇头:“我不伤心。师父你别去!”
“司徒家族有那么一个沽名钓誉的男人就够了,再出一个就嫌太多。”
凌郁情知她指的是司徒峙,便说:“师父,义父他心里很惦记你,我从没见过他这样对一个人……”
“他自享受他江南霸主的锦绣风光,哪里有惦记我?”凌云打断她说。
“我义父对师父一往情深,师父你又何必这样自苦?”
“可他……他终究抛不下他的江湖天下,即便为我也不能。”凌云幽幽说道。
凌郁大着胆子问道:“在师父心里,究竟是喜欢大哥爹爹多一些,还是喜欢我义父更多?”
凌云心头迷迷恍恍,惘然若失。在这世上,唯有这两个男人能相互抗衡,唯有他与他是棋逢对手,势均力敌。她既遇上了慕容湛,偏又遇上了司徒峙。她与他,分明动了真心,却总若即若离。她对他,明知不可得,却只是不甘心。试探引诱,痴痴缠缠,多少矜贵的少年光阴,便如此挥霍。她这般冰雪聪明的女子,一意傲慢逞强,其实心上却是迷茫无措。
凌郁见凌云缄默不语,只当她不愿讲,便也不再追问。两人默默坐在林中,听夜虫咕咕的鸣叫,在她们身上起了寒意。凌郁恍惚觉得,这样的时光,似乎永远停滞了。
忽然有人拨开流水般的光阴,款款走进来。她们听到咯吱咯吱的声响,一抬头,只见慕容旷踏着枯树枝的沉香,怀抱一坛酒,披着满身月光而来。
凌云不禁笑了:“瞧这孩子,倒像是从月亮上飞下来的。”
“我是上嫦娥那儿给大伙偷酒喝去了。”慕容旷坐到凌郁身边:“好哇二妹,原来你是我姨妈的得意门生,却瞒了我这么久!”
凌云唬了他一眼:“那是我这乖徒儿听话,我不让她讲,她便不说。哪儿像你,也不顾情势危险到处乱闯!”
慕容旷扮个鬼脸,从怀里掏出三只碗来倒上酒。三人边喝着夜酒边说着闲话。
凌郁替慕容旷打圆场道:“今日大哥可镇住了江湖群雄。有这么个好外甥奋不顾身来帮师父,师父你可欢喜了吧?”
“快别再夸他了!”凌云撇撇嘴道:“今儿个的局面外松内紧,危机四伏。旷儿,你这般不管不顾地冲将出来,却不知道有多险哪!”
“正因情势危险,我才不能让姨妈一人应付。”慕容旷道。
“在场的许多人跟你爹爹都有过节。若是给他们知道了你是慕容家的孩子,今儿在少林寺你想走都走不掉。”
这话正说到了慕容旷心头的硬疙瘩上。他忍不住问道:“姨妈,我爹以前究竟是怎样一个人?为何江湖上的人都把他当作恶魔一般?”
凌云顿时沉下脸来,严厉地瞪着慕容旷:“那些人讲的鬼话能信吗?你爹爹是个了不起的人,他们却打压他,诽谤他,嫉恨他!你要是也跟着那帮人说这种混账话,你爹真不如没有你这个儿子!”
慕容旷心上一凛,站起身来:“姨妈,我自然不信他们说的!可你为什么不让我开口讲话?我便是要大声告诉他们我是慕容家的孩子,告诉他们我爹是什么样的人!”
凌云拽住他手臂,急切切说道:“这世上的人才不管慕容湛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他们众口铄金,判定了他是恶人,他就一辈子翻不了身。不但他翻不了身,连你都一样,他们会把对你爹的仇恨记在你身上!你明白吗,傻孩子!”
慕容旷狠狠地摇摇头:“我不明白!我就是慕容旷,我就是我爹娘的儿子,我就是我自己!难道你们想让我装成另外一个人过活?还是我只能一辈子躲在个没人的角落,永远不出来?”
凌云怜惜地说:“旷儿,你当然是你自己。不论你说与不说,你都是你自己。”
凌郁闷着头只喝酒,不言语。她在心底里叹息,大哥,我也想像你一样,做我自己。我也讨厌伪装,厌烦透了。可是我每天都戴着面具过活,装模作样,虚张声势。我也想大声告诉他们,我到底是谁。可我是谁呢?是怎么样的人呢?连我自己都看不真切,连我自己都害怕这个自己。若有一天我死了,有谁知道我是谁呢?只有我的匕首知道,只有它知道。
花殇
司徒峙一行回到姑苏时,正是一个秋水长天的晌午。司徒家族的厚门高墙压下来,把蓝天挤成逼仄的一角,让人忍不住想抢一口气到腔子里。徐晖穿过重重庭院往淖弱楼去,阳光从雕花繁复的窗棱空隙里漏进来,在他身上投下斑斑点点的光亮。他走在明暗交叠之间,忽而形容分明,忽而身影模糊。
走进这个他和司徒清长相厮守的院落,徐晖的心即又抽紧。院子里寂静无声,仿佛人们知晓他回来了,都躲进暗处,幸灾乐祸地瞧他受刑。他放缓了脚步,怕惊动任何人。他只想悄悄地溜进去,独自忍受煎熬。
走到卧房边,房门半开,四周弥漫着司徒清衣裳淡雅的清香。徐晖踌躇片刻,才推开房门,未见妻子身影,便往西厢书房探了个头,但见桌案后司徒清以手支头,竟而睡着了。
这天司徒清罩了件淡绿色罗衫,袖口很宽,莲花瓣一样从支着她头颅的手腕下层层散开,露出莲藕似的半截小臂。她睡得正香,脸上有一种孩子般的甜美,让人看了心头也静暖。
徐晖默默注视着熟睡的司徒清,仿佛回到了许久以前,他们初次相见,她扭伤了脚,由他扶着回家。那时候她脸上便浮动着这股少女的天真与羞赧。
他见她另一只手上还握着一册书卷,脚边却躺着张字条。他弯腰拾起来,上面是司徒清隽秀的小楷:燕脂泪,留人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只这一动,司徒清便即醒转,打开眼睑看到一脸风尘的徐晖,迷迷恍恍地微微一笑。这无意间的笑容真是动人。徐晖心头一酸,忽然想伏在她身前,向她忏悔,求她原谅。然而只这一恍惚,她便真地醒了,起身来,便又是恭谨持礼的妇人。
徐晖却灰了心,把字条递到桌案上道:“写这个干什么?”
司徒清将字条合进书卷里:“这是李后主的半阙词,我抄着玩的。”
徐晖哪里知道李后主,只觉得这名字有些个耳熟,便随口说:“这人写的词里好像有很多心事呀。”
“李后主是亡国之君,自然有许多国仇家恨。但是后来的人读起来,便发现人世间的悲苦,原来都是一样的。”
徐晖心一沉。他心中明镜,小清的悲苦是因他而生。那她是否也像李后主痛恨夺他江山之人那样,痛恨我这个夺走她平静和快乐的人呢?他如此怔怔想着,司徒清却早已抛开书卷,转身为他拿干净的居家衣裳去了。
当日午后,司徒峙把徐晖、凌郁和汤子仰传至书斋议事。少林寺内的种种情势所向,杨沛仑似已掌握了司徒家族与金人来往的细节内幕。
汤子仰对长江畔遭人拦截之事一直耿耿于怀,此番重又提起:“那日乘着小船来阻截我们的,难不成就是雕鹏山那帮土包子!”
司徒峙摆摆手:“起初我也这么想,可仔细回想,又觉得不像。那帮人似乎只是意在阻止颜公子过江,而非对付我们。倘若真是杨沛仑的手下,你想他们能不派重兵,乘胜追击吗?过后他们又能这么久隐忍不发,不在江湖上胡言乱语吗?”
“那……义父以为如何?”
“我怀疑,有奸细打入了家族内部。”司徒峙眯着眼睛说完这句话,突然打开眼睑,目光如炬,从他们三人脸上一一扫过。
他们几个都觉得这目光如闪电穿过全身,又如千斤负荷压在胸口,须用全身心的力量与意志抗衡,方才勉强承受得住。
终于听到司徒峙缓缓吐出一口气:“你们是我最倚重信任的人,我就靠你们把这个奸细给挖出来了。”
徐晖抬起眼皮想瞥一眼此刻司徒峙的表情,正撞上他幽暗深湛的目光,不禁胸口一麻。
追查内奸之事由汤子仰总管,核阅记录,暗访巡查,单独约谈,旁敲侧击……诸法齐上。司徒家族上下笼罩在一团压抑的气氛中,人们不知缘由,但总觉得局促不安,拿鼻子闻一闻,都嗅得出山雨欲来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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