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里你为江湖大事操劳,身边有年轻貌美的姨娘陪伴,姆妈却总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她病了那些年,你可去看过她几回?姆妈她对你日夜牵挂,可临去时连你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日夜牵挂?”司徒峙嘴角抽动着一个冷笑:“她日夜牵挂的是我,还是司徒夫人的位置?你可知,我身边每一个女人,走进这园子时,都会得到司徒夫人赏赐的一碗香甜的冰糖莲子羹。她们吃下这碗羹,便终身不会生育孩儿,自己也不会活得太长久。因为有人在这汤羹之中,精心加了一味马钱子,用量极浅,却是恰到好处。”
徐晖和凌郁心头一震。马钱子又名牵机,生于偏远的滇南之地,是一味剧毒药物。雨组弟兄曾用它制过毒气弹。
司徒清嘴唇微微颤抖:“我不信。如若爹爹早就洞悉一切,又怎会不加以阻拦?”
“我何必阻拦?她既容不得旁人,我便成全了她。左右那些女人,过得一时,便使人厌倦了。在我的家里,永远不会有恃宠生娇,不会有兄弟相残,倒也落得清静。我有了烈儿和你,便足矣。只可惜,烈儿他竟如此不争气!”
“你怪哥哥不争气,可他为什么会离开家?你明知道他心气高,还当着众人的面打他耳光,那样羞辱他。哥哥他这么久没有音信,你都顾不上过问一句。你总在忙,你说你忙的都是大事,那我眼里这些就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吗?”
“小清,别说了,回去吧!”徐晖近乎央求着。
可是司徒清固执地不理会他,目不斜视盯着司徒峙:“爹爹,我从没要求你为我做过什么,我唯一想要的就是有一块干净的地方,清清静静过我自己想过的生活。可是你非要让我住在你的笼子里。爹爹你知道吗?从小到大我连个知心的朋友都没有!好不容易来了一个静眉,她心地单纯,是个快活的孩子。她身上流着司徒氏的血,这难道是她的过错吗?他们说你是江南最有权势的人,那你为什么要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女儿死去?你是铁石心肠吗?”
徐晖震惊地望着自己的妻子。他只当她是温婉柔顺的女子,却不知她竟可以如此激烈。她昂着头,像一只大鸟扇动翅膀般地展开双臂,当面顶撞所有人都不敢直视的江南霸主司徒峙。
司徒峙的眼里燃烧着痛苦和羞愤的火焰,他刚刚失去一个女儿,另一个女儿又像个仇人似的当众折辱他。他嘶声命令道:“你给我闭嘴!回你的房间去!别让我看见你!”
“从今而后你都不会再看见我。”
“你要做什么?”司徒峙猛地抬起头。
“我要离开这个黄金打造的笼子。”
司徒峙一把擒住司徒清双手:“哪儿也不许去,难道你也想被雕鹏山的人抓去吗?”
司徒清脸上浮起一个冷冷的笑:“抓了我能有什么用?反正他们知道司徒族主不会为了女儿放弃一寸土地的。”
司徒峙烫手似地松开司徒清,转身吩咐道:“阿晖,带她回淖弱楼去。没我的话不准她踏出院门一步!”
徐晖想拉司徒清的手,却被她躲开了。她悲哀地看着他:“你也和爹爹一样吗?”
徐晖一阵愧疚,再说不出话来。但听凌郁轻声道:“小清,让你爹爹一个人待会儿,我们出去吧。”
司徒清转而注视凌郁的眼睛,似乎想探入她的内心深处。凌郁在她澈亮的目光中怯了,惶恐地垂下眼皮,望向别处。司徒清却一把抓住她的手臂,追问道:“你为什么也不救静眉?她死得那么惨,你们为什么不救救她?”
司徒清的手正按在凌郁伤口上。鲜血渗过纱布又涌了出来,冷汗瞬时爬满凌郁额头,她咬住嘴唇没吭声。司徒清低头看见她袖子上殷出的血迹,顿时惊呆了,捧着她的手臂喃喃说:“郁哥,你怎么……你受伤了!”
凌郁全身一颤:“静眉她……活不过来了。小清你要好好活。”
司徒清眼中的泪水滚落而下。她不再言语,随凌郁默默走出书斋。夜幕已然降临,庭院中堆砌着玉兰馥郁的芳香,甜腻得像要湮没呼吸。徐晖跟在后面,望着她们熟悉而生疏的背影,惶惶觉得,黑夜把这世上所有的重量都压在了她们肩上。
杀伐
黎静眉死后,徐晖想找个陪他喝酒的人都不容易了。
司徒家族清查内奸的行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浮上了水面。早先仅是汤子仰暗中调查,桃花林一役后,即演变为大规模的彻查与血洗。司徒家族由此步入一个黑暗时期。每天都有人被揪出来审问,每天也都有人在严刑之下不计后果地供出他人的名字。于是更多的人被牵扯进来。一点蛛丝马迹,种种凭空揣测,便足以置人于死地。
有几人以奸细之名定罪而被当众处死。司徒峙便是要达到杀一儆百的效果,而这个目的也的确达到了。司徒家族中贪图热闹的人缄默了,狂放不羁的人收敛了,喜交朋友的人审慎了。大伙隐匿锋芒,人人自危,竭力和所有人融成一片难以分别的模糊整体。然而人人又变得敏感多疑,提防他人之用心,亦窥探他人的一举一动。
徐晖天生是喜欢光明的人。他厌恶这种恐怖气氛,厌恶怀疑和被人怀疑,厌恶清查行动中所用的残酷刑罚和卑鄙伎俩,更厌恶假借清查之名铲除异己的作为。他比谁都更想揪出那个奸细,让生活回到亮堂堂的日头下面。以前四组的弟兄们聚拢在他周围,仰仗他的鼻息,如今大家发现标榜自己是徐爷面前的红人并不能够在这场大风波中幸免遇难。
如今,徐晖想拉帮结伙喝个夜酒都无人敢应。而他最怕独自一人,尤其是夜幕深垂之时。
这天夜里,徐晖照例又是酒馆打烊时最后一个离去的客人。他徘徊在齐门一带的水巷里,眼前不断浮现出黎静眉那张稚气而娇嗔的面庞。他还是不能相信她竟已不存在于这世间。
一道黑影“嗖”地从前面巷口掠过。徐晖以为是自已酒醉迷花了眼,但还是不由自主地跟了过去。于他而言,但凡可消磨些光阴,随便找些什么事做都好。他只盼待到夜更深些,妻子先行睡下,再悄没声息地回去。
那个黑影虽然身材高大,但脚步矫健,干脆利落,若非碰上徐晖这对训练有素的杀手眼睛,恐是难以为人察觉。那黑影起起落落,穿梭于窄巷水道之间,一纵身,轻轻跃进一面高墙。徐晖未及多想,跟着翻身入内。
借着暗淡的月光,徐晖瞧出这是一座废弃的寺庙。殿宇破败,庭院杂乱,天王殿前的香案久已无人供奉,院子里的树木杂草倒是无拘束地疯长。
徐晖隐身在廊下石碑后面,但见那个高大的黑影大步流星穿过天王殿,直奔后面正殿去了。除了那人擦擦的脚步,庭院里听不到一丁点声音。天王殿像一个幽深的隧道,张着血盆大口,诱人深入探寻。好奇心升起来了,徐晖调匀呼吸跟了上去,经过手持琵琶、宝剑、赤龙和宝伞的四大天王,将身子贴于门后向外张望。
天王殿之后即是开阔的中庭,两棵银杏树的巨冠下掩映着安详的大雄宝殿。院内立着一个长裙曳地的女子,脸朝向大雄宝殿内的如来佛祖,看不到面貌。然而何须看,只一个背影便已足够。无论何时何地,徐晖一眼便能认出,这个独一无二的颀长身影。他惊奇地望着月亮在凌郁孤傲的背脊上洒下一抹银色光辉,把她装点成一位身着青衣的观世音菩萨。
那个黑影走到凌郁身后几步停下,沉声道:“你都已然到了。”
徐晖脑中“轰”地发出一声巨响。他认得这个声音,这个雄浑有力、带着浓重北方口音的声音,是属于雕鹏山山主杨沛仑的。海潮儿为何要跟杨沛仑私下里会面?徐晖心头一片浑茫,一时理不出个头绪。
凌郁回过身来,脸上蒙着黑色面纱,只露出一对漆亮星黑的眸子,一如昔日行刺司徒清时的装束,让人看不出本来面目。
“你还没离开姑苏?你不怕被司徒家族擒住吗?”凌郁问道。
“嘿嘿,司徒峙哪儿想得到老杨还在他的地盘上走动!唉我说,咱们下一步怎么走?”
“杨山主自己主意不是挺多吗。讲好了吓唬他一番而已,到头来你不还是真刀真枪硬打了一仗,还亲自张弓射死了黎静眉!好不威风!既然杨山主样样都能自己做主,却还来找我做什么?”凌郁冷冷道。
“可不是我不依计划行事,当时的情势已不在我掌控,老杨再不动手就要错过大好时机。到时候小丫头被她老子救走,再调来援兵把我的人一网打尽,他娘的可就大事不妙了!”
凌郁明知他说的是实话,可这个实话却让她心里堵得慌。黎静眉的死是一场噩梦,她多希望自己不必承担罪责。
“这些天司徒峙的日子不好过吧?”杨沛仑间。
凌郁皱着眉头,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
“嘿,你这法子真绝,他还真是铁石心肠啊,对亲生闺女都那么狠心!”杨沛仑叹道:“不过说实在的,这法子妙是妙,可不怎么对我胃口。我总嚼着不那么带劲,想起来可是够损的。下回咱们还是来个干脆利落的,跟他司徒峙杀个昏天黑地,拼出个你死我活来,那才是我老杨的本事呢!”
“干脆利落?你怎就知道自己准能打赢?”凌郁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管他打得赢打不赢,先打了再说!雕鹏山跟司徒家族铆上的劲儿也不是一两日了,老是这么阴着来,我想起来就憋得慌!这可不是我老杨想干的事!我哪儿能老干这些个偷鸡摸狗的勾当?要干就得干场大的!”
凌郁看着面前这个粗鲁汉子。他有十足的野心和霸气,可是身上太过蛮打蛮干的劲头,缺少成就这野心霸气的重重心机。坐上了雕鹏山山主的高位,于他是福还是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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