麋鹿行

第76章


这些念头如流星般从凌郁脑海里划过,尚未及细想,就被从天而降的一声怒喝打断了。
一道青蓝色的影子从树梢上扑下来,直冲杨沛仑胸口抓去。凌郁猛打一个激灵,浑身上下都僵住了。
“你谁啊你?偷偷摸摸地算什么好汉?”杨沛仑大吼道。
“什么好汉不好汉?今儿个我只为我静眉妹妹报仇!”
两句话下来,杨沛仑认出了慕容旷:“我当是谁?又是你这个慕容家的臭小子呀!”
慕容旷再不多言,全神贯注逼攻杨沛仑,出手急如闪电,整个人便如一团裹着雪片的龙卷风。他的《飘雪劲影》自小修习,已然使得极为顺畅自如,几乎成为身体的一部分。此时此刻,当他心无旁贷,这武功便像长了灵魂似的在他身体里膨胀飞驰。
杨沛仑对这年轻后生心存惧意。当年慕容湛一人一剑单挑雕鹏山的情形太深刻地印在他记忆深处,每每午夜梦回,仍不寒而栗。慕容旷在凄迷的月色下展开宽袖,仿佛慕容湛的幽灵舒展筋骨。一掌拍到近前,杨沛仑惊得双手护在胸前,做成一个严整的守势。
但慕容旷毕竟不是慕容湛,他的招式里较少凌厉的险着,较多和厚的优雅。杨沛仑是嗜武也善武的高手,恐惧一经掀过,勇气便即扬起。积蓄多年的功力渐渐挥出,气势雄浑,扎实有力,一如他的射箭本领。
凌郁立在一旁观战,自瞧得出慕容旷虽然攻势强劲,但毕竟年轻力浅,处处受杨沛仑挟制,局势其实已在杨沛仑的掌控之中。杨沛仑练的是刚猛一路的功夫,一招一式都虎虎夹着风声,若是打在慕容旷身上,必定伤筋动骨。凌郁眼见杨沛仑左臂勾住慕容旷后腰,右拳却直掏他前胸,封住了他所有去路,一颗心顿时揪紧了:“噌”地跃起挥掌劈向杨沛仑。
杨沛仑吃了一惊,挑眉毛嚷嚷道:“嘿,你哪儿头的?做什么打我?”
凌郁一言不发,护在慕容旷左右。其实她本意不过是怕慕容旷吃亏,有心回护,然而《拂月玉姿》遇上了《飘雪劲影》,便是金风玉露刹那相逢,立时激起了他们强烈的斗志,两者加起来,可比单独使出的威力大了何止数倍。
于是这场武斗便算不得公允。杨沛仑起先只觉得他们合使武功的样子分外好看,形如舞蹈般,回旋成一个圆弧,飘若风花,皎若雪月。哪知这场华美的双人舞里竟然蕴含着巨大的攻击力。杨沛仑但觉全身如被捆缚,一身功夫施展不开,对方的力量却如江水滚滚压来。
月光瀑布一般流满了整座寺庙,赋予了慕容旷和凌郁神秘的力量。他们成为一个整体,心意相通,血脉相连。杨沛仑刚一挥拳欲攻慕容旷小腹,凌郁裹着寒风的长袖便已横扫过去,逼得他只得撤拳防守。慕容旷趁势反守为攻,推出双掌,十成力重重拍在杨沛仑胸口。杨沛仑高大的身子往后蹉了几丈远,晃了晃,猛地喷出一大口鲜血。慕容旷跟上去又补一掌,杨沛仑就如一尊黑铁塔般、哐啷啷砸倒在地,一动再不动。
伏在暗处的徐晖全身热血沸腾,《洛神手卷》上所载武功的魅力和魄力直捣他心底,内心的欲望难以抑制,他几欲飞身而出,加入这一场绚丽的表演。然而慕容旷和凌郁配合得那样和谐完美,仿若仙侣双飞,再容不得他人莽然介入。徐晖脑子里嗡一声响,恍然惊觉,原来自己已然成了不相干的局外人。
慕容旷踌躇半晌,俯下身子拿手指探到杨沛仑鼻下,整个人便僵住了。他动武向有分寸,从不取人性命,并不曾想今日竟而真地杀死一人。他仰望夜空,然而苍天缄默不语,只有月光暴雨般倾泻而下。
凌郁了解初次杀人的滋味,就像是往腔子里灌了一口泛着腥臭的黑色胆汁,让人作呕可是偏又吐不出,堵在心口上化成恐惧、懊恼,还有那么一丝委屈。她见慕容旷脸色惨白,肩膀微微抽搐,知他心里不好受,不由伸手想搭在他肩上。他却蓦地回转身来,死死盯住她。凌郁给吓住了,缩回手来一动不敢动。
“摘下面纱,让我看看你的脸!”慕容旷低声道。
凌郁惶恐地后退两步。可慕容旷步步紧逼,坚持地说:“把你的面纱摘下来!”
凌郁知道自己无所遁形了。她绝望地伸出右手,缓缓拉下面纱。
慕容旷并不惊讶,只是长久地往视着凌郁。原来目光也杀人,凌郁整个身体都像是浸在了深潭冰水里,受千刃割肤之苦。她承受不住这无声的谴责,低下头去。四周死一般地寂静,有个声音在心里面说,完了,凌郁,连大哥都在恨你了。
她终于听到慕容旷开口道:“不亲眼看到你的脸,我总还是抱着一线希望,不能相信这个人就是你。”
“大哥,我……”凌郁扬起脸来,急切切地想解释一切,却被慕容旷拦腰斩断:“你叫我大哥,你真是我二妹吗?你都干了什么事?你到底是什么人?”
“大哥,我没想这样,我不想这样……”她上下嘴唇打着哆嗦,在一片无边无际的冰水里垂死挣扎。
“就凭杨沛仑这个粗人,他能瞧得出一块玉佩隐含的意思?他能知道司徒峙多少年前的风流韵事,从人海茫茫里把他的女儿给揪出来?这些事连我爹娘都不知情,杨沛仑怎会知晓?要是没有一个心思缜密、对司徒峙了若执掌的人在旁出谋划策,他哪儿会想得出这一招?”
“我只想查他旧情人的下落,我不知道她竟是他的女儿,怎么偏偏会是她……”凌郁慌乱地小声嗫嚅着。
然而慕容旷不理她,单单问:“你为什么要这样害静眉?”
这句话像一把刀子,捅入凌郁的五脏六腑,一下子把她颤抖的心肠扎得钢硬了。她心一寒,索性仰起头来:“怪只能怪她是司徒峙的女儿。”
“静眉是我的妹妹,其实也算是你的姊妹。她是年少任性,爱耍小孩子脾气。可她做过对不起你的事吗?她心里想过要害人吗?你心里怨你义父,就使出这么毒的招数。难道你不知这样做会害死静眉吗?”慕容旷厉声质问道。
“我自然知道!”凌郁的声音里透出怨毒的嘲弄:“我义父他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连一根手指头都不动,眼皮都不眨一下。可是只有我知道,那是在拿钝刀子挖他的血和肉!他心疼,可又说不出。真是一场好戏呀!”
“在你眼里,别人的性命便如草芥,静眉的生死无足轻重,是吧?”慕容旷气极了,不由举起右掌,目光如炬,几乎要喷出火来。
风里卷起怨恨的气息。凌郁知道,下一刻大哥的手掌便要挥落下来,击碎她的头颅。但她并不躲闪,反而昂起脖颈迎上去。
“动手吧,大哥。”她轻轻叹了口气,脸上尖锐的棱角也柔和下来。
躲在石碑后的徐晖见凌郁不做丝毫抵抗,顷刻之间便会丧命。他的心狂跳如奔雷,便欲冲上去阻止慕容旷。
慕容旷听到凌郁这声“大哥”,嘴角抽动了一下,举起的手掌便挥不下去。他盯着凌郁,她的脸庞是那样苍白而悲哀。所有的往事顷刻间奔涌而过。他长叹一声,纵身跃上墙头,几个起落便不见了踪影。
望着慕容旷消失在黑暗中,凌郁的心也一点点沉下去,像月亮沉入乌云的包围。慕容旷是她生命里最后一点光亮。现而今,这星光亮也在黑夜里“噗”地熄灭了。今夜的寺院是如此冷清,连午夜钟声都听不到一个,只有夜风略过枝头,树叶一波一波的低声吟唱。凌郁眼眶里不知觉间盈满了泪水。天地之大,从此又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这时候,一只大手轻轻搭在她肩上。她猛地回转身,一声“大哥”便要脱口而出,却见徐晖正默默地看着她。她一怔,眼泪便干了。两人就这样相互对视着。
良久徐晖方困难地吐出一口气:“原来……是你……”
“不错,是我。”凌郁的声音冷漠而遥远:“还不快去禀告你的岳父大人,跟他邀功请赏?”
“你为何,为何要与雕鹏山的人合伙来害他?”徐晖的眉头痛苦地拧作一团。
“我的事,轮不到你来过问。”
凌郁旋身欲走,徐晖一把拉住她:“究竟是为了什么?”
“为了……让他也尝尝痛苦煎熬的滋味。”
“可他是你义父啊!你一直敬他爱他,不容旁人伤他毫厘。”徐晖迷惑地瞅着她。
“是呀,他是我义父,我想要陪在他身边,永生永世报答他。可有时候,我宁愿他从没收留我,从没教我武功,我宁愿自己从没踏进过司徒家大门一步。”
“你心里是在恨我。”徐晖小声说。
“你与他,都是这世上最冷酷的男人。”凌郁凄然一笑:“对我来说,他就像天上的神明。可便如阿烈说的,在他眼里,我却不过是一条狗。不,连狗都不如,我只是他手里的一把刀,一把没有温度、没有血肉的刀。这么多年来,他只下命令,从来不问我的心意。他明知我心心念念想为父母报仇,偏偏不肯告诉我当年的真相。如今我明白了,只要我这把刀还能替他杀人,他就不会告诉我。仇人的名字是一条毒蛇,他用这个把我牢牢拴在他身边。我稍一挣扎,那蛇便咬得更紧。我脖子上都是毒蛇的牙印,你瞧见吗?”
徐晖心头一阵惊悸。但见她乌黑的长发随风飘曳,盖住了脖颈。只听她幽幽地接着说道:“即便是亲生孩儿,他也一样掐住他们的脖子不放。当初小清她执意搬出家住,我打从心底里钦佩她。可到头来,她为了你重又回来。她回来,便只有死路一条。”
徐晖一惊,冲口道:“你……你不要赶尽杀绝。”
凌郁嘴里一苦,心道在你眼里,我却是如此歹毒之人吗?既然你说我是恶人,我便做了恶人罢。她咬着牙根冷笑两声:“我偏要赶尽杀绝。”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