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晖疑惶惶地望着凌郁:“你怎么成这样了?怎么都变……变成魔鬼了……”
凌郁浑身战栗:“我原本就是魔鬼,这世上的魔鬼还不止我一个呢。小清自己看得比谁都清楚,司徒族主决不会为了儿女牺牲一寸土地。你不是一直想成为他那样的人吗?那就先炼成他那副铁石心肠吧!”
凌郁的话像她的银针一样,又狠又准,深深刺中徐晖心房。他想,司徒峙的心肠真是铁打的,恐怕也只有这般铁石心肠之人,才能在险恶江湖上立于不败之地。为了出人头地,我这个人如今已是面目全非。五年、十年之后,我又将会是何等模样呢?我终于能成为他吗?
徐晖这般出神地想着,默默转身走了。凌郁望着他那落寞的背影,一副坚硬心肠忽就软了。四周弥漫着她所爱男人的气息,飘进眼睛里,温暖得让人想流泪。她多想奔上前搂住他,把脸贴在那坚实的后背上,小声说出心底的渴望。那一声“阿晖”已冲到舌尖,但终于给她硬生生地咽了回去。她喉咙里只发出两声低微的吼叫,被午夜低回的风声所覆盖。
寺院里回复了沉寂。凌郁迈过杨沛仑的尸体,走进大雄宝殿。月光稀疏地洒进来,大殿里透出幽暗的神光,两侧罗汉俯视看她,或凝神,或怒视,或喝斥,或蹙眉,或垂目,或含笑,似乎是在争相评说她犯下的罪孽。她背脊上滑过一线寒意,不敢再往深处走,唯恐自己罪孽深重,再踏一步便会直入阿鼻地狱,永世不得重见光明。
凌郁跪倒在沾满尘土的蒲团上,仰脸望向宝相庄严的金身佛祖,不知怎地忽而想起她赴临安刺杀刘勇之后,遭刘府侍卫围捕,得刘勇之姊姊藏护时的情形。那位夫人房中即置一佛堂,她时常诵念佛经,语调和缓,脸庞安详。凌郁耳畔忽又响起夫人常念的那段经文:“三界无安,犹如火宅,众苦充满,甚可怖畏。常有生老,病死忧患,如是等火,炽然不息……”她记得在那个月色皎洁的夜晚,夫人冒险放她走时,曾劝她少动杀念。然而自此之后,她所动的杀念还少吗?
凌郁轻声问道:“佛祖,请告诉我,我是谁,是什么样的人?如今连大哥都厌弃我了,难道我真是恶魔吗?为何我的心中总是充满恶念?为何我总想看到别人受苦?静眉死了,就死在我的面前,再也活不过来了。我日日看着义父忍受煎熬,这是我想要的吗?可我怎么一点儿也觉不到快乐?为什么我的心跟拿刀子割一样?佛祖,我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哪?”
佛祖平和缄默地望着她。于是她向他倾诉一切,所有沉溺于她心底的幽暗痛苦的秘密。月光澎湃汹涌,晶莹粲然倾泻于她的身体发肤上。
这月光也同样照在姑苏城的每处角落,照进司徒家族族主幽闭的书斋,照进淖弱楼深锁的窗棂,照进林红馆前含苞待放的海棠林。所有阴暗隐匿的事物在这个夜晚都无处藏身。在这个月夜,伪装是不可能的,怀恨也是不可能的,甚至连相爱,都成为不可能。
徐晖身披一袭月光,走过无人的水巷。没有了凌郁的日子里,他夜夜在外流连,月光便是他伴侣的全部形象。他不能相信,他所爱的人儿,如何竟会是害死黎静眉这场阴谋的元凶?他不明白她怎能既像仙女一样高洁,又如魔鬼一般邪恶。就像他总感到惊奇,皎洁的月光怎么可能既与黑夜相容,又不被黑夜所吞噬消灭?
自此徐晖时常陷入同一个噩梦。在梦里,获悉真相的司徒峙扼住凌郁喉咙,命令徐晖亲手杀死她。徐晖痛苦地喃喃道:“不,不,我做不到……”司徒峙持匕首在凌郁颈上划下一道口子,低头吸吮从她伤口处冒出的汨汨鲜血。他冷笑着睨视徐晖:“是由我来断送她,还是你来?”
每回徐晖从梦中惊醒,都怔怔半晌,不寒而栗。他不由开始密切关注清查内奸的行动,有意诱导风向,转移所有可能指向凌郁的怀疑和调查。
一天夜里,徐晖忍不住又溜去那座废弃的寺庙。杨沛仑的尸首竟然还躺在庭院当中。凌郁行事素来谨慎,他想不透她怎能就此扬长而去。
然而徐晖却无法坐视不理。掩埋尸体动静太大,他便把沉重的尸体拖进大雄宝殿,藏于一罗汉神像身后。这寺庙似是废弃日久,平日根本无人走动,料想应不至为人发觉。
徐晖虽然不信神明,亦知此举乃是大不敬。他把神像复位后,不禁仓皇地仰头回望。这一尊罗汉名为阿尼律陀,在释迦牟尼众弟子中以“天眼第一”著称。徐晖看他目光炯炯审视自己,似乎是在嘲弄自己所做皆是徒劳,浑身不由打了个寒战。
处死了几个所谓的内奸后,司徒家族貌似恢复了平静祥和。然而呼吸之间,徐晖嗅到了风暴的气息。他隐隐察觉,这是山雨欲来前夕的短暂间歇,全力重挫雕鹏山的部署正在暗中筹划。
果然在一个春雨绵绵的午后,徐晖被司徒峙单独召见。司徒峙脸上笼罩着一种坚定的力量,桃花林里鲜血淋漓的悲伤已荡然无存,假使还有的话,也已被他仔细地裹藏进内心深处了。
司徒峙单刀直入说道:“据风组线报,杨沛仑已失踪数日。如今雕鹏山群龙无首,到了我们出手之时了。”
徐晖点点头没有作声,他知道司徒峙即将下达命令。果然司徒峙续道:“我们由南至北扫荡雕鹏山麾下帮派,出其不意,遍地开花,打他个措手不及!”
徐晖接口道:“现下雕鹏山内部自顾不暇,正是时候攻占江北地盘。”
司徒峙深深看进徐晖眼里去:“阿晖,这也正是年轻人建功立业的最好时机。我给你机会,你可要抓牢啊!”
冲锋陷阵,攻城略地,这正是徐晖的梦想。他心中翻腾上跃跃欲试的兴奋,渴望像古代将领一样,在每一座城池的城墙上挥舞剑花,刻下自己的名字。徐晖当即说道:“多谢岳父大人栽培。徐晖定为司徒家族出生入死!”
“好,有你这话我便放心了。”司徒峙面上露出君王般的雍容笑容:“你是洛阳人,我便先派你去把洛阳给拿下来。你可有必胜的把握?”
徐晖点头称是,心头却隐约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让人忐忑不安。
司徒峙从案上拿起一纸卷帛,交给徐晖:“这里面是洛阳城里所有依附于雕鹏山的帮派,名头、背景、位置,都标记得一清二楚。切记一网打尽,绝不可疏忽错漏。尤其是我以朱笔标出来的三大帮派,定要一举歼灭!”
“三大帮派?”
“就是对我们威胁最甚的三家,阙塞山、五刀门、杀手会。你要最先铲除干净,他们的人,格杀勿论,一个都不要留!”
徐晖胸口轰地一声闷响。杀手会,洛阳杀手会,明叔的杀手会!司徒峙是在命令自己亲自铲除养育了他和高天的家园!
他腾地站起身来,浑身战栗着:“可……可杀手会一向并不依附其他门派。”
司徒峙垂下眼睑:“早在你投靠我之时,我便知杀手会被雕鹏山收买了。不然的话,为了那么一点儿碎银子,王明震他就有胆子来杀我司徒家族的人哪?当时没动他,是时候未到,不值得打草惊蛇。如今时机成熟,他决不可能成为漏网之鱼!”
徐晖心如乱麻,司徒峙的话是对是错他一时也分辨不清。不论杀手会是否当真投靠了雕鹏山,要他去铲除这个如生身父母般的地方,都是太残忍了。他艰难地说:“岳父大人,明叔……王明震为人稳重,功夫也好……应该,应该可以为我们所用。”
司徒峙怜悯地看着徐晖:“杀手会是你的本家,你不忍心了吧?这是很难,不过慢慢你就明白了,江湖上的事,很多都是身不由己。”
徐晖的心如在急风暴雨中飘摇的扁舟,起伏不定,即刻都会被风浪吞没。他竭力喘上一口气,苦苦哀求道:“岳父大人,请容我些时日查访,兴许杀手会别有隐情。”
“你这是不打算接受任务了?”司徒峙眼中射出两道寒光:“天下寸土寸草都为兵家必争,从来便只有成王败寇,最容不得妇人之仁。你心肠稍软,旁人的兵刃刷就劈到你脖子上了。我司徒家族里只有强者,断无软弱可欺之人。现下你面前只有两条路,要么就窝窝囊囊当缩头乌龟,我只当家里养了一个废人。要么就轰轰烈烈,名扬天下,做我司徒家族未来的接班人。两条路你选哪个?”
“当然是轰轰烈烈,名扬天下!”徐晖浑身的热血立时滚沸了。
“好!”司徒峙重重一拍徐晖肩膀:“还记得我收你入门那日说的话吗?你既然决意投入司徒家族,杀手会从此便与你无干了。你要做的事情很简单,用你的功夫和智慧,铲除家族的敌人。唯有如此,你才能成就你自个儿!你可明白吗?”
“……明白。”徐晖心神恍恍。
“我给你一百人,你可以从四组内任意挑选。快下去准备吧,明日一早启程。记住,这次行动关系到司徒家族的兴衰气运,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司徒峙用一个不容置疑的微笑,将徐晖推出门外。
徐晖展开司徒峙交给他的卷帛,杀手会的名字愕然跳跃出来,用朱笔划了一个大大的圆圈,如同判了极刑的囚犯。他心上一片发麻,像是被谁狠狠从背后打了一掌。人生是这样苦,他弄不明白,难道为了成就他自个儿,真必须付出如此大的代价吗?
尽管心乱如麻,徐晖仍然是精于部署之才。他迅速挑选出三十名姑苏本部的行动组弟兄,并给沿途各站发去信号,征调其余七十人。人员、物资、行程,一切均在最短时间内安排妥帖,万事俱备,只待明朝出发。
逐个敲定的随行名单里,徐晖只故意漏掉了一人。熟悉洛阳形势的高天被划除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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