麋鹿行

第86章


这花瓣让他不安。司徒家族内并不种植海棠,他想不出这些花瓣打哪里来,除了一个地方。
骆英已同高天远走高飞,会把花瓣带到司徒峙书斋的唯有凌郁一人。徐晖嗅到了危险的气息。他赶到四组议事的无香斋,只有南岗与南湘在打扫书架。据他俩说,一上午未见凌郁露面。徐晖心头的不祥之感越发强烈。他疾步来到凌郁居住的谧庐,见院门虚掩,便战战兢兢地走进这个他曾无比熟悉的地方。一桌一凳一如往昔,四处弥漫着凌郁身上淡淡的气息。徐晖多么想再将她拥入怀中,哪怕只片刻辰光也好。然而屋内空无一人。他只在桌脚边拣起一张揉皱的宣纸,上书一行娟秀小字——
闻君盛名日久,可否今日别馆一睹真容?妾当……
徐晖读着这封尚未完成的书信,反复揣摩其中含义,脑袋里嗡嗡作响。他了解凌郁,这个单薄的身躯里,鼓荡着深不见底的热望与怨尤。他不知凌郁意欲何为,但他预感到她铤而走险,将自己置于危险的境地。而他对她的行踪一无所知,手上唯一的线索就是海棠花瓣,便只有往海棠树林中来,没寻见凌郁,却撞上了司徒峙。
“你怎知凌郁在此处?”司徒峙满心狐疑。
徐晖一怔,答不上来,反问道:“她不在这儿吗?”
“她的确在这里,不过你来晚了一步。”
“怎么?”徐晖心头一紧。
“她图谋不轨,已给我一刀杀了!”司徒峙睨起眼睛,故意诓他说。
徐晖心头轰一声巨响。他如何能信,眼睛却真真切切落在司徒峙手握的那把透明匕首上,只见刀尖上还挂着鲜血,把司徒峙整只手都染红。这红色鲜亮明净,只有年轻健康的身体里才会流淌出这样的血液。徐晖相信,这是凌郁的血。他更相信,若非出了意外,她这把匕首决不会离身。
司徒峙见徐晖脸色刷地惨白无血色,直勾勾盯着他手上的匕首,疑心就更重了,索性再试探一步,恨恨地说:“原来她才是家里的内奸!这贱人掩盖身份,欺瞒我多年。她杀了烈儿,暗中与杨沛仑勾结,还害死了静眉。当真死有余辜!”
徐晖再也无可怀疑了。司徒峙知悉了一切,盛怒之下杀死了凌郁。他就知道,他早就知道凌郁是在玩火自焚,他早就知道她跨在生死之门,命悬一线。忽然之间,他觉得冷。晌午的阳光仿佛照不进树林,太阳陨落,月亮不再升起,春天消逝,大地沉陷,万物不复存在,连他自己也变作行尸走肉,灵魂“嘭”地一声,从头顶飞离躯体。
便在这个瞬间,徐晖终于懂得了凌郁之于他的意义。他曾经以为,儿女情长是可以舍弃的,痛苦是暂时的,为了成就他自己,牺牲另外一人是在所不惜的。可是,当得知凌郁已不在人间,他才遽然明白凌郁如此宝贵,有如血液和空气般不可分割,和他共担这艰难美好的人生命运。这世上正因为有她,从此他在行走间才感受到步履沉重的分量。
“没有了凌郁,你便是司徒家族无可争议的继承人,这难道不好吗?”司徒峙冷漠的声音回荡在空寂的树林中,仿佛铁石划破干裂的长空。
悲恸和怨恨再也无法承受,霎时冲破徐晖的喉咙,喷涌而出。他怒吼道:“跟她比起来,司徒家族又算得了什么?天上地下,今生今世,便只有一个凌郁!你怎能对她下手?你怎么下得了手?”
司徒峙一时被这气势骇住了。在他的记忆里,已然很多年无人敢这样对他说话了。他盯着徐晖,从他通红的眼中发现了不可遏制的爱情与绝望,于是一切都昭然若揭了。
司徒峙感到自己被这两个年轻人耍了。他们背着他沆瀣一气,不知谋划了多少阴谋诡计。他心里早已给徐晖判了死刑,现下无异于罪加一等。他睨眼冷冷看着徐晖:“她是你什么人?你凭什么管?”
徐晖心口一酸,是呀,她是我什么人?人们以为,他与她是最无干无涉的人。有谁知道,她是他的什么人?他再也不能隐瞒,再也不能沉默,端然说道:“她是我所爱之人!”
“她是你所爱之人?那我女儿又是什么人?”
“你司徒家的女儿,我不稀罕!”徐晖说得咬牙切齿。
几朵红花从不远处的树梢上应声纷落,仿佛是这句绝情之语让花木都心寒齿冷,动荡振颤。但两个男人都全神贯注盯死对方,谁也未留意那株海棠树。
司徒峙眯起眼睛:“不稀罕?不稀罕为何娶她?为何要跪在我脚下,任我驱使?还不是为了换取一席卑微之地?”
“那你又为什么叫我娶她?还不是为了我手上的武功秘籍?”徐晖反问道。
司徒峙心思被人识破,恼羞成怒顿起杀心:“你既发誓说要效忠司徒家族,忠于岳父大人,得到秘籍便该即刻交与我。你却私藏起来,是为不忠不孝!你既已有了心爱之人,却又和清儿成婚,那更是无情无义!连把你抚养长大的王明震,你都忍心下手!哼,像你这种无耻之徒,江湖上多一个,倒不如少一个来得清爽!”
“是你用声名和利益蛊惑我的!是你一步步逼我,把我逼到这条路上来的!”徐晖双目充血,血丝如蛛网结满眼球。
所有的伪装和矫饰终于走到了尽头,他们必须撕破脸皮赤裸相向。徐晖和司徒峙全身上下的血管都鼓胀开,血液苏苏地飞快流过,骨头与经络间几乎能听到咯咯声响。他与他对视良久,将全身的力量聚于各自掌心,缓慢而有力地推出。
金子般的日光突然略过云层和枝叶,哗啦啦大把洒下来,耀眼夺目,晃得人睁不开眼。便在这个时候,一个绿色身影从一株海棠树后飞跑过来,拦在他二人中间。他们恍恍一惊,然而挥出的掌力已收不回来。徐晖手掌结结实实拍在那人后心上,但觉全身一震。司徒峙雄浑的掌风穿过那人前胸,霎时传遍了徐晖整个身体。
司徒峙几十年修习的内功纯正深厚,发掌绵里藏针,源源不绝。徐晖年轻蓬勃,更从《飘雪劲影》中领悟到天地自然之真谛,发掌强劲有力,直冲云霄。两人都用了全力,若非有人挡在他们之间,这一对掌或将两败俱伤。
也许徐晖本想暗叹一声侥幸,然而当他回过神来,却被巨大的震惊和悲恸淹没了。挡在他身前的这个人,长发飘摇,绿裙曳地,如同被微风吹下来的一片海棠树叶。她身子晃了晃,仿佛没有分量似地倒了下去。
在司徒清委地的瞬间,徐晖跪倒在地,一把接住了她。他全身冰冷,脑子里一片空白。司徒峙也抢上来抱住女儿,呆呆看着她说不出话来。
在这两个男人的视野里,世界霎那间浓缩至一点,只能看到司徒清惨白的脸庞和漆黑的眼眸。她温柔地望着他们,勉力想展开一个微笑。
司徒峙搂住司徒清肩膀,颤声道:“清儿……你这是做什么?”
司徒清浑身轻飘飘的,仿佛身体不是自己的一样。她用尽力气动动嘴唇,唤了一声:“爹爹。”
司徒峙眼泪刷地流下来:“傻孩子,你怎地这样想不开?”
“我没有……我只是……不愿你们这样……”
“傻孩子,他有什么好?你且让爹把他杀了,一切还可以重新来!”
“女儿……不孝……”司徒清怜惜地望着流泪的父亲。这是她第一次见到父亲流泪。
“你是爹爹的好女儿!就是脾气这样犟,跟我一个样!”
司徒清终于撑起一弯浅笑:“不承认也没用……是不是……我终究是爹爹你的孩子……”
司徒峙的泪水止不住,蜿蜒着爬过他脸上深深浅浅的皱痕。
“可女儿……就是不想……不想做……司徒家的小姐……”司徒清强忍着胸口剧痛,断断续续地说道。
“你生来便注定是司徒家的小姐,是江南最矜贵的金枝玉叶。你要什么,爹爹都给你!你就是要全天下,爹爹都定会为你取了来!”
“女儿……只想求爹爹……件事……”
司徒峙忙不迭地点头道:“什么事爹爹都答应你!”
司徒清微微侧过头,用余光找寻着徐晖:“求爹爹……不要……伤害徐大哥……”
“他骗了你,把你害成这样,你如何还替他讲话?”司徒峙嘶声道。
司徒清看到了徐晖,把手一寸一寸挪到他手边:“……徐大哥……请你也答应我……别……别伤害我爹……”
徐晖紧紧握住她冰凉的小手,哽咽着说:“我答应你,答应你,决不伤害你爹!”
“……爹爹……求你。……别伤害……你们俩都别……”司徒清说不下去了。有鲜血从她嘴角流了出来,空气中一股腥甜味道。
司徒峙和徐晖心如明镜,适才他二人都使了全力,任谁挨上其中一掌,不死也是重伤,更何况两股掌力同时打在一个柔弱少女的身上?她的心脉一定已被震碎,内脏破裂,血管绷断,即便云集天下名医,即便是华佗再世,也再难救治。司徒峙看着女儿,知道她顷刻间便要死去,再也不忍拂逆她的意愿,抿紧了嘴,勉强点了个头。
“主人!主人!”由远及近传来一人凌乱的脚步声,却是汤子仰。
司徒峙和徐晖全心都扑在奄奄一息的司徒清身上,谁也无心抬头看他一眼。
汤子仰奔到近前,急声道:“主人,大事不好,少林寺……”话刚起了个头,遽然目睹眼前这副惨烈景象,顿时骇住了,下面的话如被掐断了般戛然而止。
徐晖拿衣袖徒劳地擦去司徒清脸颊上的血迹,却有更多的血跟着涌出来。他心乱如麻,慌忙去堵那血流,却只弄得自己手上沾满了司徒清的鲜血。
“……徐大哥……”司徒清凝视着他:“我……我便这样……让你厌恶吗……”
“不不!”徐晖悲伤地抚平她额前碎发:“你是这世上最好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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