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可是我一错再错,羞愧难当。每次看到你,我……我都不知该如何是好。”
“我知你……每日都在受苦……连睡着了,做梦的时候……都在受苦……你连做梦的时候,都叫着她的名字……”司徒清费力地抬起手,想为徐晖拭去挂在眼角的泪珠,一可手举到半空,又掉落下来。
“我每天都想对你说出一切,向你忏悔。可我没有勇气。我心里越难受,在你面前就越无理取闹。越惹你伤心,我就越发恨我自已……”徐晖深深埋下头去。
“在你心里,当我……是你什么人?”
“你是……我的挚友。我曾经在心里发过誓,我要做永远不背弃你的好朋友!永远不!”徐晖抓住司徒清的手放在唇边。
泪珠从司徒清眼中滚落而下:“我是你的……挚友……却不是……不是你所爱之人……”
凌郁死了,小清即刻也将死去,她们年轻美好的生命戛然而止,仿佛春花在盛开的枝头凋零枯萎。她们都曾经爱过他,也许现下还在爱,然而死亡将隔断所有的人间情爱。徐晖再也克制不住,把脸深埋进司徒清越来越凉的手掌,热泪奔涌如江流:“小清,原谅我!你是这世上最美最好的翠鸟,可我心里头已经有了一只雪鹰,再也装不下别的人了!我的雪鹰回不来了,小清,她回不来了!我辜负了她,她便如此惩罚我!小清,求你不要这么惩罚我!怎么骂我都行,就是不要这么惩罚我!”
“原本……我就是来与你道别的……”汨汨鲜血顺着司徒清的嘴角淌出来,再也擦拭不净,染红了她半边脸颊和头发。她大口喘息着:“笼子打开了……我要飞……飞走了……”
“不!不要飞走!”徐晖死命抓住司徒清的手,大声哀求着,似乎这样死神便不能够擒她离去。
然而司徒清睁大了眼睛望向花树之上的青蓝色天空,瞳仁里的光芒缓缓地消逝了。
司徒峙和徐晖的心神都散了。他们伏下身子摇晃她,搂抱她,两个仇人几乎叠成一体,却浑然不觉。“清儿!”“小清!”他们高一声低一声地热切呼唤着,以为她就会像往常一样温柔地答应。可是她沉睡在他们怀中,一动不再动,一个回应也不再给。
这时候,密林深处爆发出一阵呜咽之声。凌郁从树林间跌跌撞撞地奔过来,眼中溢满了泪水。
如同做梦般,徐晖突然间看到凌郁,看到一个活生生的、完好无损的凌郁。她穿着他在临安城为她买的白色罗裙,洁净如月光。而此刻他却怀抱着刚刚停止呼吸的司徒清,那个同样美好、却为他亏欠最多的女子。徐晖怔怔望着凌郁,想微笑,又想恸哭,一时间不知自己是喜是悲。
凌郁奔到近前,司徒清空洞的目光穿过她,投向遥远的天际一角。她胆怯地伸手想摸摸她额前凌乱的碎发,却又不敢似地缩了回来。适才她在不远处的草丛中听到了一切,冰川做的铠甲终于被熊熊烈火融化,露出一颗滚烫炽热的心。她无声地流着眼泪,一串串洒到青翠的绿草上。这泪水为了徐晖对她忠贞而绝望的爱情,为了小清用生命阻止的一场绝杀,也为了司徒峙终于被打倒的坚强意志。就在这巨大的心灵震荡中,凌郁觉出自己的身体起了细微变化。有一股力量不断鼓荡冲撞,悄然顺着血液游走,从四面八方汇聚至一点,终于冲破被封住的穴道,全身上下霎时洋溢在一团和煦舒适的温暖之中,四肢就此恢复了自由。她尚不知晓,在这弹指之间,她的“拂月玉姿”已然达到了全新的境界。
徐晖悲伤无措地瞅着凌郁,轻声嗫嚅道:“小清……小清她飞走了……”
司徒峙猛地一把推开徐晖,将司徒清整个搂进怀里,把头深埋进她沾染了血渍的衣裳失声恸哭。从未有人见过司徒族主如此失态,如此放任感情奔流。他是最刚强的领袖,即使在极端艰难的情势之下,也始终泰然自若,巍然不动。徐晖曾以为他的心肠是铁石打造的,冷酷无情,无懈可击。正是这样一个人,此刻旁若无人地涕泪并流,原本威仪的眉目扭曲成一团,俊厉的嘴角抽动着,像个垂暮老人,又像个无助的孩子。
凌郁一直希望司徒峙受折磨痛苦,如今她终于如愿。然而这并不能让她感到一丝一毫的舒坦快意,恰恰相反,她的心如架在火上焚烤,发出嗞嗞的焦糊声。得不到回应的爱,经年累月便郁积成怨恨。可这怨恨却是最徒劳无益、两败俱伤的行为。目睹所怨之人身受重创,她得到的不是满足,却是更深的痛苦。
凌郁望着绝望痛哭的司徒峙,多么想搂住他抽动的身体轻声说,义父,你还有我呀,我永远陪在你身边。然而一切已不可能,他们之间的恩情已被横刀割断,再也无法拼凑。
“逝者如水,将入极乐。司徒先生,但请节哀。”一个祥和、悲悯的声音从树林间传来。
徐晖几人循声望去。不知何时,少林寺智风方丈、南海观吴智子道长和洞庭派邱叶袅掌门竟一同到来,就站在数丈之外。智风方丈双掌合十,向司徒清的尸身深施一礼。
“主人,属下前来便是……”汤子仰挪到司徒峙身旁低声禀告,话口旋即被司徒峙抬手截下了。
司徒峙止住哭声,缓缓将司徒清放倒在柔软的草丛上,动作轻柔温存,似恐惊扰了女儿的清梦。他起身抖抖衣衫,沉声道:“三位大师远道而来,恰逢司徒峙痛失爱女,未能远迎,还望见谅。”
在场诸人无不深受震动。司徒峙虽然刚刚丧女,适才哭得肝肠寸断,此刻脸上还犹有泪痕,却能在即刻间做到有礼有节,气势不堕,实不愧为一方霸主。
吴智子见两位同伴脸上都露出不忍的神色,便踏上一步说:“司徒先生家门不幸,令人感伤。我们本不该在此时叨扰,不过事出有因,请先生莫怪。”
“三位大师有何事,但请明言。”司徒峙说。
吴智子为难地转头看看智风:“方丈大师,还是请你来讲吧?”
智风面色凝重,沉默片刻方道:“司徒先生可还记得在少林寺共商组建抗金盟会之事?承各位施主抬爱,我们三人被推选为这一届的议事代表,共同主持抗金事宜。上次雕鹏山杨山主指责司徒家族贩卖丝绸瓷器,与金国贵族暗中往来,我们经过多番查访,确实发现颇多可疑之处。且近日杨山主离奇失踪,雕鹏山六大长老联名告上少林寺,声称杨山主已为司徒家族所害,因为杨山主便是在姑苏与司徒先生会面后,即刻失去音讯的。老衲和吴道长、邱掌门商议之后,想要烦劳司徒先生随我们回一趟少林寺,协助老衲诸人查清真相。”
汤子仰抢上来说:“司徒家族一向忠义,前次还捐助了十万两白银给抗金盟会,断不会做卖国求荣的事。这定是雕鹏山栽赃陷害,还请大师明察!”
邱叶袅冷冷道:“司徒家族清白与否,尚须司徒先生亲自来证明。更何况这段时日司徒家族在江北的所作所为,可是事实确凿。本来门户相争之事,旁人也不便插手说三道四,但司徒家族行事也未免太绝了些吧,灭门残杀,血流成河,实令江湖同道看不过去。”
“各位也瞧见了,我家主人才刚丧女,有什么事不能够缓一缓吗?”汤子仰见情势急转直下,方寸大乱,只得退成守势。
“子仰,不必多说了。”司徒峙端然道:“三位大师既已亲自前来,那便是不能缓了。事已至此,司徒峙何惧?司徒家族又有何惧?”
智风温言道:“司徒先生,你可先为令嫒安排后事,再赴少林不迟。”
司徒峙回头瞅了瞅司徒清的尸身,胸口疼痛,几乎又要流下泪来。他赶忙掉过头去,冷冷说:“我女儿的后事,自然会有人料理。既然诸位疑心在下,我即刻随大师去一趟少林便是。”
“主人!”汤子仰焦急地低喊道。
“子仰,家中大小事务,就先劳你操持吧。”司徒峙朝汤子仰微一颔首,眼角扫过徐晖和凌郁,忽然开口叫道:“郁儿,你过来。”
凌郁浑身一激灵,怔怔看着司徒峙。司徒峙睨眼向凌郁说:“你不是一直想知道一件事吗?怎么都不敢过来听?”
这句话充满了巨大的力量,凌郁再顾不得其他,一步步走到司徒峙面前。司徒峙长久地注视着凌郁,目光出奇地温柔。他从怀里掏出一方手帕,往她脖颈上抹去。凌郁警惕地往后退了半步,伸手护住自己脖子,却沾了一片鲜血黏稠,原来适才被匕首划伤之处还在渗血。
“伤口要仔细护理,不然会落下伤疤。”司徒峙跟着跨上半步,一手揽住凌郁手臂,另一只手拿丝帕为她擦拭颈上伤口。
这次凌郁没有躲开,她心里充满了悲伤。她知道这是义父和她最后一次温情脉脉的亲近,为了即将来临的诀别。
司徒峙凑到凌郁耳边,用只有他们二人可以听到的声音耳语道:“你不是一直想问当年是谁杀了你全家吗?这事知道了对你没什么好处,你还是定要知道不可吗?”
“是,我一定要知道。”凌郁的心疯狂地怦怦跳着,沉匿多年的秘密终于到了浮出水面的时刻。
司徒峙的心也在战栗。他深吸一口气,从喉咙里一字一顿送出这句话:“既然这样,你可听好了。你的大仇人名叫——慕容湛。”
凌郁全身一震。慕容湛,这就是她人生终极诘问的答案,这就是她独自活下来,仍存在于世间的意义。慕容湛,湛卢宝剑,幽谷,神仙眷侣……一连串记忆的碎片嗖地穿过脑海,她心里冰凉,隐隐觉得不祥,一时却也说不清楚哪里让她不安。
“我父母只是寻常百姓,他……他为什么要杀我全家?”凌郁的声音不由自主在打战。
“此人武功高强,手段毒辣,二十多年前便已在江湖上恶名远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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