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己的女儿很小的时候就给人害死了。他跑去杀了仇人全家还不罢休,见到跟他女儿年纪相仿的小姑娘就受不了,想方设法也要弄得人家家破人亡。慕容湛恶名昭著,老一辈的江湖人提起他都心惊胆战,这人做下了不知多少恶行,你家只不过是他残害的其中一户而己。”
凌郁一抬眼皮,狐疑地问:“之前为何不告诉我?”
司徒峙叹了口气:“你在少林寺没有听人议论吗?慕容湛武功高深莫测,莫说是从前,便是如今,三个你也不一定赢得了他。我告诉了你,不是叫你去白白送死吗?再说他已然绝迹江湖多年,据说是漂洋躲到了海外。纵使你知道了他的名字,也找不到他的人,不过是徒增烦恼。如今慕容湛的儿子冒出头来,想顺藤摸出他老子的踪迹,倒是有了线索。既然你执着于此,可莫怪我没提醒过你,你决计不是他的对手!”
这番话如一道急闪穿过凌郁胸膛,她整个人霎时蒙了。慕容湛,便是大哥慕容旷的父亲啊!怎么大哥的父亲竟然会是自己苦苦找寻的死敌?她最亲爱的大哥如何会是仇人之子?
司徒峙将那把透明匕首交到凌郁手上。他贴在她耳畔,用极低的声音说:“我是为了你好,奉劝你一句,不要去想报什么仇了。你根本,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讲完此言,司徒峙一撒手,把凌郁推了出去。他昂然向智风诸人道:“三位大师,司徒峙即刻可随三位赴少林一游。”
智风点点头:“既然司徒先生如此随和,那就有劳了。”
司徒峙最后看了一眼静静躺在草地上的司徒清,转身随着智风三人往海棠林外去。任凭身后汤子仰急切地呼唤,他也再不回顾。
凌郁攥紧了匕首,注视着司徒峙在三位江湖宗师的监视下走远。那个高大英武的身影昂首步入红花绿树掩映之间,那般决绝,不留一点儿回旋的余地。她眼巴巴目送他消失在斜阳之中,忽而觉得,与义父从此一别,她真就只剩下手中这把匕首了。这匕首,就是她自己。
操戈
海棠林里恢复了往昔的静寂。徐晖神情恍惚抱着司徒清,任汤子仰如何劝说也不肯放手,只是径自流泪。汤子仰拗不过他,一甩手赶回司徒家族去了,那里还有一个烂摊子等着他收拾。
徐晖坐在林间草地上,怀抱着司徒清的身体。凌郁在他身边,也不说一句话。静柔的风儿拂过林梢,红艳艳的枝头轻轻摇晃,卷起春花烂漫,芬芳满盈。
在这静谧的春天,许多凌郁早已遗忘的陈年旧事渐渐翻卷上来。她想起,其实她在司徒家族的童年时代,大把大把的时光都是和司徒清一起度过的。她们年纪相若,她只略长数月而已,因而司徒峙许她们一处玩耍,请先生教她们一并念书。
有一日她们读唐诗:“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李白的这首古歌结尾充满悲凉意气,在一个春日长长的午后,由两个七八岁的孩子读来,能懂得多少?
司徒清扬起小脸说:“这李太白怎么有那许多愁哇?郁哥,你也有这么多心事吗?”
凌郁背脊上一凛,不自禁挺直身子:“我哪儿有什么心事?”
司徒清抿嘴露出一弯月牙儿笑容:“郁哥你瞒不了我。你愁自己不是小姑娘,没法子穿五颜六色的花裙子,是不是?”
这句无心之语正击中凌郁心窝。她凄惶地不知所措,只得含含糊糊推说:“左右你是锦衣玉食,无忧无虑。”
“你哪里知晓我的愁。”司徒清却叹口气。
“你愁什么?”
“我愁自己没有一对翅膀。”
凌郁嘲笑地说人都没有翅膀。司徒清皱起了轻轻浅浅的小眉头:“可小鸟有!你看,树上的燕子、黄鹂,全都有。它们扇扇翅膀,就能飞到想去的地方,不管多远都行。我也想飞,飞到我喜欢的地方去,飞到书上说的那些个地方去。”
年复一年,凌郁分明看到小清背上渐渐长出一对透明闪亮的翅膀。她每天都悄无声息地梳理羽翅,等待它们长得更坚硬强韧。若非遇上徐晖,她迟早会展翅飞走,飞出司徒家,飞向广阔无阻挡的天空。
凌郁眼前浮现出司徒清七岁时的模样,方才明白,不论自己如何抗拒否认,司徒清都已在她心底扎根,她是她无法割舍的亲人和伙伴。然而这个清亮如山泉的朋友,还未及相交,便永远失去了。
黑夜滚滚压下来,凌郁从回忆中惊醒,发觉自己早已泪流满面。她见徐晖仍坐在原地发怔,便拿衣袖悄悄擦去脸上的泪水,站起身来轻声唤他说:“阿晖。”
徐晖扬起脸瞅着凌郁,小声说:“她这么好,这么干净,谁忍心伤害她?谁能这么忍心?”
是谁折断了小清的翅膀?是谁让血流成河?凌郁的心拧作一团,透不过气来。这问题她不敢碰,因为他和她都脱不了干系。
然而凌郁的眼睛是一汪湖水,徐晖从那对乌沉瞳仁里看到他自己。他掉过头去,低声自语:“我心里想着你,却昧了良心娶她做妻子,娶了她又日日折磨她。我找不见我的真心,它叫黑夜给吃掉了。我就变成一条疯狗,一个恶魔。我把她整个撕开了,把她的心撕成碎片了……”
凌郁轻轻拢上司徒清微张的眼睑。她好像熟睡般地躺在徐晖臂弯里,青白色的脸庞庄严沉静。月亮升起来,照亮了她的身体,发出莹莹光辉,宛如一尊白玉雕像。
凌郁柔声道:“小清是天上之人。她身上长着翅膀,凡人瞧不见,现如今她展开她的翅膀,要飞回到天上去。”
徐晖仰头望天,月光如雨,疯狂而温柔,透过枝叶倾泻而下,仿佛是一条通往天上的蜿蜒之路。
“我们把她葬了吧,让她的身体安息。”
“葬在哪儿?”徐晖哑了嗓子。
凌郁知道,小清是不愿回那个金丝牢笼的家里去了。她最爱自由,就该葬在自由之地,黄土累累可要憋闷坏了她。环顾四周,没有比海棠林边上那片流水更好的所在了。
于是他们把司徒清抱到水边。凌郁解开骆英拴在屋后的乌篷船,徐晖将司徒清轻轻平放进船舱。
凌郁道:“她心里喜欢湖光山色,天高地阔。便让她漂到太湖去吧。”
徐晖点点头,仍然舍不得松开握着司徒清的手,他知道,这一松手,就再也见不到小清亲切温柔的脸庞了。直到凌郁轻轻推他手臂,他才狠下心来,猛地抽身出了船舱,一跃跳上岸。
凌郁却站到船尾,执橹说:“我把船摇到顺流的地方便回来。”
“你却……怎么回来?”
“你忘了吗?我可是会凫水的。”凌郁勉力展开一个微笑。
徐晖心中迷迷茫茫,眼前的凌郁,自己一伸手便能触到她衣袖,可是她只一催橹,顷刻间便会划至数丈之外。他隐隐担心她从此也消失不见。
“你可要早些回来呀,我就在这儿等你!”他切切叮嘱。
被人牵挂的滋味是这般好。凌郁心头一热,喉咙却哽住了。
凌郁缓缓摇橹,向西南方向划去。徐晖逐渐退成岸边的一个小黑点,终于融进夜色里再也分辨不出。水上的月夜静谧安宁,只有一汨一汨的流水自船头分开,又在船尾汇合。无遮拦的水面上,月光像发了狂似地,哗啦哗啦打在凌郁身上。
凌郁听得懂月光的语言。那是一种无声的音乐,时而欢唱,时而低诉,时高时低,时明时暗。今夜是月圆夜,巨大的月亮在水上飞驰,给黑色的流水铺上一层水银,简直要把黑夜都覆盖。凌郁知道,这是月亮在放声哭泣,它没有眼泪,不能哀鸣,唯有把身体大片大片洒向大地。她便追着月亮划去,整个浸在月光里。那月光湿漉漉的,她的身体也湿漉漉的。当所有的悲伤和愤怒都不能与人倾诉,她便只有走在寂寞的月光里,一夜又一夜。
划过平缓的水面,水流渐渐湍急。凌郁知道,不用她再使力,船就能漂进太湖了。她松开船橹,躬身走进船舱,跪倒在司徒清面前。
凌郁理顺司徒清额上凌乱的碎发,把挂在她嘴角的最后一丝血迹也轻轻擦去。此刻她看起来真像个熟睡的孩子,白瓷似的瓜子脸,乌黑的睫毛,被鲜血浸过了的嘴唇竟然微微向上弯起,仿佛正做着一个甜蜜的梦。凌郁凝视着这张脸,心也渐渐变得柔软。
凌郁陪着司徒清在水上漂流,一程又一程,而分别的时刻终于到了。她最后一次握紧司徒清的手,把心一横,折身疾步出了船舱。凌郁抄起平日里骆英放在船尾的短斧,在船板上劈开一道大裂缝,旋即便有汨汨的水流涌进船板上来。再过得片刻,船身便会沉没于太湖深处。凌郁深吸一口气,纵身跃入水中。
凌郁游出几丈远,忍不住回头张望。载着司徒清的小船随着流水漂远去,虽缓慢摇曳,却义无反顾。凌郁相信这条银白色的月光水路通向天上,可这毕竟是最后一眼了,与君一别,从此天人永诀。凌郁把头埋进水中,向林红馆泅去,如此她的眼泪便可以流到水里去,没有人会发觉,连无所不知的月亮都不能。
春水温柔,这温柔里头可又含着清冷。凌郁泡在水里,寒气一波一波钻进她肺腑里去,她整个人便都舒展开了。她记起师父凌云说过的话,水从来不扎跟它性情相投之人。而她自己真就仿佛是生长在水中似的,四肢轻轻划动,自然而然就往前游进。她好像天生便跟水特别亲近,她了解水流韵律,随着它的节拍上下起伏,轻快自如,如一尾银鱼。
然而游得久了,身体毕竟疲乏。何况凌郁右肩上受了司徒峙一掌,每一抻动,整条手臂都隐隐作痛。她脖颈上被匕首划破的伤口还未凝合,一碰到水便重新裂开,火辣辣地疼。游了一炷香工夫,她的体力渐渐消耗尽,右臂沉得几乎抬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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