麋鹿行

第92章


你打我骂我都行,就是别睡!求你别睡!”
慕容旷想向她展开一个微笑,可他似乎已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他觉得自己浮了起来,轻飘飘要脱出躯壳,往天上一朵闪着金光的云彩上去。我就要死了吗?他迷迷糊糊这样想,却并不感到悲伤。
“大哥,我这就带你去找你爹!你不是说过你爹精通医术吗?我们这就去找他,他一定医得好你!你再撑一会儿!”凌郁目光散乱,奋力扶起慕容旷,往门口挪去。
慕容旷靠在凌郁身上,一点儿气力都没有了。他身子很长,凌郁只勉强抱得起上半身,腿脚都拖在地上。他用尽全力才勉强说出几个字:“……他们走远了……追……追不上了……”
“大哥,你再忍忍!”凌郁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粒。她咬紧牙根,一步步往前挪去。她明知自己所做皆是徒劳,然而不到最后一刻,总是不肯相信慕容旷将会死去。
慕容旷伏在凌郁肩头,渐渐觉不出疼痛,只感到平安喜乐。凌郁的呼唤变得愈来愈遥远,他虽然不断为那亲爱的声音频频回首,却有一股更强大的力量推着他往远处走。那是一条幽暗狭长的甬道,墙壁上闪烁着零零星星的微光,甬道尽头则是一片金灿灿的大光亮。那光亮招引着他,让他虽然迟缓,却不由自主地朝那个方向走去。
凌郁感到肩头一沉,慕容旷的头垂了下来。她大惊失色,脚下一绊,两个人一起跌倒在地。她什么也顾不得,爬起来搂住慕容旷的肩膀大叫:“大哥!大哥!大哥!”
慕容旷最后一次被她的声音所召唤,勉强打开一条眼缝,低语道:“妹妹……咱们……到光亮里头去……”头倚在凌郁身上,一动不动了。
凌郁低头看着怀里的慕容旷,他像是沉入了一个美好的梦乡,脸庞柔和,眼睑低敛。大哥……她颤抖地迟疑地轻声叫他,没有回应。大哥!她热切地悲伤地呼唤他,仍旧没有回应。她搂抱着他,一声声不断呼唤着他,渴望他会答应一声。他胸口上还插着那把匕首,她不敢拔,因为她始终幻想他会苏醒过来,亲切地再叫她一声二妹。
夕阳洒下来,四野无声,天地不仁。凌郁想起她六岁时守着父亲的尸体时,世界就是这样空寂冷酷。此刻她怀抱着慕容旷,贪婪地依偎着他最后的一星温暖,小声嗫嚅说:“大哥,你不是答应要一生一世保护我吗?你不是说要带我去看名山大川,结交良朋俊友吗?你怎么不理我?你怎么把说过的话都给忘啦?”
慕容旷是她最后最坚固的堡垒,她以为不论她做错什么,最后他总会原谅。然而这一回,当她把冰冷锐利的匕首刺入他滚烫的胸膛,他终于转身而去,再不回顾。
青春很短,岁月却悠长。欢娱很少,悔恨却太多。伤害很容易,弥补何其困难。
凌郁摊开双手,满手都是从慕容旷心口流出的鲜血,图腾一样凝固成各式图案。所有欢乐和痛苦的往事一刹那间从她眼前飞过,最后的最后,只剩她孤独一人。
太阳落到山的那一头,慕容旷的身体变得冰冷冰冷。凌郁知道,她不能够抱着大哥到永远,可是她更不能够把他丢下不管。她使出全身力气,把他架到门口,回廊下的大黑马一看到主人的样子,立即发出呜咽悲鸣,低头磨蹭他的肩膀,似乎想把他从沉睡中唤醒。
凌郁心中一阵悲恸。她知若不紧紧勒住神志,这悲恸顷刻间便会决堤,赶忙深吸一口气,掉过头去。
怎样把慕容旷带走是个问题。凌郁立在门边想主意,瞥见一辆马车经过对面巷口,脑子里灵光一闪,忽然记起早先徐晖带她在霍丘城外拦路抢劫的事来。她学着当时徐晖的样子,扯下一片衣襟蒙在脸上,乘着暮色抄近路疾奔至僻静处,待那马车驶近,冷不丁一跃而下,拦在车前。
凌郁白裙曳地,浑身血迹斑斑,轻飘飘形如鬼魅。车夫一见,吓得魂飞魄散,不待她开口,大叫一声,连滚带爬地跑走了。凌郁不费吹灰之力,便抢得一辆马车。她望着车夫踉跄远去的狼狈身影,嘴角一抽动,有点儿好笑,却又想哭。想当初她和徐晖驾着抢来的马车并肩驰骋,一路谈天说地,做强盗是何等的赏心乐事?而如今,再也没有人与她并肩同行了。
凌郁把慕容旷挪上马车,见拉车的是匹驽马,便解开缰绳,给自己买的白马套上,赶着马车出城。慕容旷那匹大黑马不肯弃主而去,也低头跟在后面,喉咙里呜呜地似是悲鸣。
凌郁走在忽明忽暗的夜色里,城外便是旷野,天地空阔,寂寥无人。她沿着河堤,经过田野,经过山丘,经过一片青草繁茂的湖水边。她看马儿乏了,就放它们在湖畔吃草歇息。湖水清亮,照出她蓬头垢面,满身血污。她环顾四周无人,便脱去血衣,走进湖水里清洗身体。
月亮藏在云朵后面,探出半个脑袋,似乎想看她年轻美丽的胴体又不敢看。这身体是她的秘密,为了掩藏它,十几年来她浴血奋战,精疲力竭。即使独处一室,她也不敢轻易展露身躯,生怕为人所见。到今日她才突然发觉,其实不是很简单吗?只要换上她自己的衣裳,走到义父面前,走到阿晖面前,走到大哥面前,看着他们的眼睛说:“这才是我呀”,新的人生便会扑面打开,世界从此由混沌变得分明。
可是太晚了,她把一切都搞砸了。凌郁整个身子浸入清冷的水中,与湖水融为一体。她皮肤白皙,月光下透明似的,轻微的起伏,仿若水波摇摆。这让她想起自己的乳名,海潮儿,海潮儿,也许她真就是水的孩子,水一样静默孤独,也像水一样无情无义。
凌郁在水中使劲揉搓沾了鲜血的双手。她疑心手掌纹里藏有血迹,如何摩搓也擦拭不净。怎么洗不干净?怎么就洗不干净?她暴躁地更使劲去搓,可慕容旷的鲜血仿佛生了根似地,顺着肌肤纹理钻进她手心里去,洗不掉,擦不净,拔不出。凌郁知道,流出的血再也收不回去,做下的事也不能反悔。她杀了大哥,再也不能重新来过。月光温柔而残忍,洒在她的手上,也洒进她的心里。在这样的月光里,伪装再也裹不住真心。悔恨和悲恸从心底深处翻涌而上,将她整个淹没。凌郁再无力抵抗。她双手环抱住自己的身体,放声哭起来。
月夜静谧寂寥,天地间只回荡着凌郁的恸哭声。月光也无语,把手轻轻搭在她不断抖动的赤裸肩膀和背脊上,那银白色的身体放着光芒,远远望去,如一尾银鱼。
凌郁把嗓子哭哑了,就把头沉入水中,无声地流泪。无边无际的湖水,盛着她年轻生命的全部泪水。她在水里泡了大半夜才上岸,解开大黑马鞍上的包袱,拣了一件慕容旷的长袍穿上。慕容旷身形比她高大,衣裳套在她身上,显得太长太宽大,就仿佛她的人太小太瘦弱。衣服上散发着阳光和花草的芳香,这味道凌郁如此熟悉,每回慕容旷款款而来,风里飘荡的就是这股淡淡的味道。现下凌郁穿着他的衣裳,就好像是在他的怀抱之中。她心头一暖,几乎又要流下泪来。
凌郁向着家的方向拜倒行大礼,默默说道,爹爹,妈妈,孩儿不孝,这么多年都让你们含冤地下。如今孩儿终于找到了大仇人。我是凌家的孩子,我决不会让凌家的鲜血白流。
凌郁起身缓缓走到马车前,迟疑良久,鼓足勇气撩起车帘。慕容旷靠在车内,平静地沉睡不醒,那把匕首还插在他胸口。她无法再自欺欺人,大哥永远不会醒来,他的心脏早已停止了跳动,手掌心里亦没有一丝温度。她双手握住匕首,咬紧牙根,一狠心将匕首拔了出来。慕容旷的血已然干了,剑身上凝着暗红色的血块,反衬得匕首质地更加洁白润透。原来这匕首真是血腥凶器,非要食骨饮血,才愈放光彩。
凌郁胆怯地握住慕容旷僵硬冰冷的手掌,贴在自己脸颊上,耳语道:“大哥,我还是得去找你爹,没有别的法子。你不必担心,我不是你爹的对手,我杀不了他,他们都会安然无恙。我只是必须得去找他。我好像等了一辈子,就为了去找他。之后我便来陪你,永远不再惹你生气烦恼了,好不好?”
在这个夜里,凌郁下定了决心,前面似乎也只有这一条路能够了偿所有的恩怨情仇。她给自己的人生设定了结局,心中便即坦然,脸上的忧戚被坚定扫去,只有最深处的哀伤化不开,凝在眼底和眉心,结成点点冰晶,给这张年轻的面孔笼上了一片阴影,在旁人看来是冷酷,有谁知道,其实却是血泪。
寻仇
凌郁驾着马车、携着黑马,折回东北方向,白天赶路,夜宿郊外,往霍邱方向而去。她仍旧男子打扮,尽拣僻静的小路走,一路上低眉垂目,从不与人搭讪,闭口不言。她是一个冷峻缄默的少年,要去找一个她终生等待的人,这个人改变了她一生的命运。
到霍邱城外的时候,林间的杜鹃、石竹,还有不知名的野花,从枝头纷纷落落,嫣红雪白,仿佛一阵艳丽的春雨。原来一转眼的工夫,已到暮春的落花时节。这让凌郁想起了姑苏城外的海棠林,海棠林旁的林红馆,继而想起了她的朋友骆英。她在落花中跪下来,为骆英祈福。骆英此刻身在何方?她和高天正过着幸福的日子吧?凌郁原以为生命久长,人生何处不相逢,却没想到她已把自己推到了命运的尽头,已然没有机会再见骆英。
霍邱城外的山林地形复杂,树木繁茂,一般人根本不会察觉隐匿其中的世外幽谷。就算是曾来过一次的凌郁,一入树林,很快也即迷失了方向。她索性不再误打乱撞,放大黑马在前面带路。老马识途,黑马在小道间七拐八绕,停在一株巨大的枫树下。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